齊國。

建和五年八月，齊帝蕭玨發禪位詔書，自去尊號。

竟陵王蕭呈稱帝，改元正初。

齊國上下歡慶新帝登基。

臺城的大牢里，火把燃燒出一片哭聲。

一朝天子一朝臣，多王公勛貴頃刻間變了階下囚。而那位幽居在長定宮里的廢帝，如同住進了最尊貴的牢籠。

崇明殿里，鮮染紅的青磚石，已灑掃干凈，空氣里飄散著清幽的淡香，好像那一場廝殺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

秋了，夜里風大，在宮殿的屋檐刮出一陣嗚咽。

平安小心翼翼地關好門窗，將一件披風搭在新帝的肩膀上。

“陛下，夜深了……”

蕭呈嗯一聲。

又好似，沒有回應過。

年輕的帝王坐在木案前，一常服襯得他姿拔，面容俊朗，但平安看得出來，公子瘦了許多，那雙眼睛都陷下去了。

房花燭夜，登基即帝位，哪一件都足可讓一個男子意氣風發。

可蕭呈婚后，明顯沉郁了下來。

接著便是信州失守，如同一個響亮的耳，重重打在新帝的臉上。

平安心疼公子。

父母雙亡，兩個兄長不爭氣，空有一腔抱負，才名滿京，卻被當皇帝的堂兄多番打，不得不閉門不出，韜養晦……

馮家的聯姻原本是極好的，那是個族。

可馮十二娘不爭氣，鬧出許多荒唐事。

平安知道公子不是很滿意。

但公子從來沒有反對過婚事。

有好幾次，馮十二娘被本家姐妹嘲笑侮辱，平安還曾奉公子的命令，給過們警告……

那畢竟是他未過門的妻室，打馮十二娘的臉，那就是打公子的臉，所以，每次上這種事，公子臉便難看得很……

平安對那個馮十二娘更是怒其不爭。

但凡稍稍有點本事，也不會讓公子陷這般尷尬的境地。

平安私下里甚至惡毒的想過，馮十二娘當真被人欺負死了才好，那樣公子就不會迫于無奈娶一個對他毫無助益的郎為妻了。

可馮十二娘的命，真的很大。

怎麼都不死。

眼看著，馮十二娘就及笄了。

婚事不得不擺上臺面。過禮，許期后，就要準備大婚了，那些日子，平安明顯看到公子煩躁不安，深夜仍在看書寫字，或是在屋子里走來走去……

那個時候，廢帝十分忌憚公子和馮家聯姻。

> 就在平安為公子憤憤不平的時候，公子突然宮，自請為祖宗守陵……

平安覺得公子真是聰明。

有這個借口，再不用娶那個讓他丟人的馮十二娘了。

誰知，晉齊戰爭發，在北雍軍攻打安渡時，馮敬廷竟然把馮十二娘獻給了敵將……

這讓公子的臉面往哪里擱？

沒有人愿意這樣的侮辱，平安能覺到公子心里憋著一氣，但公子沒有說什麼，他平靜地接了馮家以嫡次相嫁……

那時候平安倒是替公子松了一口氣。

馮家的嫡次馮瑩，很早便心悅公子。

那郎常常來府里，借口找含章郡主，其實就為了多看公子兩眼，每次得見公子，滿眼都是藏不住的慕，子也招人喜歡，他們都很樂見其。

只要不是那個會給人帶來災難的馮十二娘，他們都為公子開心……

不料，說好的婚事，公子突然反悔。

那天醒來，公子十分激地寫信告知尚書令，說過世的親娘定下的嫡妻，不該反悔再娶別婦。

馮氏嫁儀都準備好了，請柬也發出去了，收到信，尚書令當場發火，闖到竟陵王府，好一番爭執。

大事當前，公子要是違背承諾，多年來的汲汲營營，許會毀于一旦，馮家家主馮敬堯在朝堂上舉重若輕，有的是算計和心機……

其實兩個都是馮家，平安不明白尚書令為何氣那般。

怪就怪那個馮十二娘不討喜吧？

不然的嫡親大伯，為什麼會厭棄？

后來雙方各自退讓一步，想了個兩全之策，公子以平妻份迎娶了馮瑩。

誰都知道馮十二娘回不來了。

隨侍過敵將的子，怎麼可以再為公子之妻？

大家都認為公子只是為了全一個面，維護父母之命。

可后來平安驚訝的發現，公子沒有死心……

他派了金戈鐵馬去了安渡。

并且以兩國戰，婚事不必大肆辦為由，草草將馮十三娘接竟陵王府，就算給了名分。

而且，公子沒有多等一天。

大婚當夜，賓客沒有散盡，喜帕未揭，房未，徑直帶兵宮，

圍困了廢帝七天七夜，直到蕭玨水盡糧絕，無奈同意禪位，寫下退位詔書……

整個過程驚險又熱，平安全程跟著公子，直到看到公子穿甲胄走崇明殿，看到廢帝用抖的手指著公子破口大罵。

罵公子弒君篡位，如同賊狗。

罵公子殘害手足，令祖宗蒙。

公子什麼都沒有說。

王朝更迭，多的是同宗同族，手足相殘。

他看了廢帝許久，看著他大張著氣，狼狽得像一條狗似的，蜷在那張尊貴的龍椅上，這才吩咐了一句。

“帶陛下去長定殿。”

公子換上龍袍，登上那個九五至尊的帝位。

從此，平安不能再他公子了。

要陛下。

那一襲龍袍穿在新帝的上好生俊朗，平安興地看著主子封賞功臣，遣散蕭玨的后宮，推行八大新政。

那一個威風……

多年來的夙愿達，平安可以想見新帝的快活。

然而……

大殿上，平安看著新帝近乎悲憤的告訴群臣。

“朕之嫡妻為敵軍所俘，奇恥大辱，必將以還，以暴還暴，一雪前恥！”

南邊和北邊打來打去已有上百年之久，卻互有姻親，恩怨仇各有各的說法，便是說上三天三夜也撕扯不清。

但新帝的眼睛里，幾乎要滴出來。

這一刻，平安認為新帝不是為了“哀兵必勝”，而是真的到恥辱。

對啊！

那個馮十二娘總給公子帶來恥辱。

哪怕公子當了皇帝，仍然擺不了……

其實，平安已經快忘記馮十二娘長什麼樣子了，但公子的房里有一幅畫像，是公子那天熬了兩個大夜親手畫出來的……

平安有些驚訝，那樣久不見，公子居然能把馮十二娘畫得那樣惟妙惟肖？

新帝宣旨，整肅六軍，駕親征。

平安覺得新帝大概是瘋了。

他從蕭玨手里接下來的，其實是一副爛攤子。

蕭玨多年驕奢逸，放縱樂。眼下的大齊，國庫空虛，庫無余糧，可謂憂外患。便是新帝再有手腕，短時間要改變積弱的局面，也極是艱難。

這個時候他正該坐鎮臺城，致力民生才是。

打仗的事，當皇帝的何必親自上陣？

許

是出于好勝心吧。

貴為皇帝，怎可讓原配流落敵營，陪侍敵將？

平安想一想，又理解了公子。

于是看他不，忍不住勸兩句。

“陛下，大齊上下都指著您呢，龍為重，歇了吧。”

蕭呈沒有說話。

平安看著他臉，又道

“若不是溫將軍投誠敵國，信州城也不會敗得這樣快。溫將軍得陛下信任，真是有負陛下所托……”

蕭呈這才抬頭，目冷涔涔地看著他。

平安十二歲就侍候蕭呈，兩人有一起長大的分。

但今時不同往日了，平安被他看得心驚。

“是小人多。小人實在擔心陛下……”

“我沒事。”蕭呈臉上淡淡的，看不見怒意。

他對仆從素來溫和，不是要的錯，從來不罰。

“退下吧。”

“喏。”平安步出去。

可很快他又想到什麼，扭頭回來。

“陛下，小人還有一事……”

蕭呈抬頭，臉上已有不耐，可聲音仍是含蓄淺慢，“說吧。”

平安沒見公子生氣，這才欠道“夫人心里念著陛下，特地差人送來鴨鹵，說是陛下吃，要不要端上來給陛下嘗嘗？”

蕭呈宮登基，整肅朝綱，接著便是調兵遣將，整個過程一氣呵，本沒有來得及冊封六宮。

馮瑩是蕭呈明正娶的平妻，也是眼下宮中唯一的主人。但竟陵王妃的稱呼只用了不到半個月，仆從就不知道怎樣稱呼了。

蕭呈是皇帝，馮瑩自然不再是王妃。

但沒有冊封的圣旨，即便是正妻也沒有位分，于是他們便只能喚一個不會出錯的“夫人”。

蕭呈默認。

但顯然沒有吃東西的。

“你和公孫炯，胥持，幾個人分了吧。”

平安又道“尚書令夫人今日宮，問起陛下何時冊封馮夫人為后……夫人只是哭，尚書令夫人離開時，模樣甚怒。”

蕭呈淡淡看他一眼。

“這些事，無須你心。”

平安低頭“是。可以陛下初登大寶，馮家人要是鬧起來……”

蕭呈沉默地坐在木案前，沒有半分反應。

半晌，才發出一聲極低的苦笑。

“諒他們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