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曲關。

雨后風大，落葉紛紛，整個大營一片蕭瑟。

裴獗將在三日后在并州大婚的消息，早上就傳過來了。

北雍軍很慎重，除了喊話休戰，還特地派了來使，奉上請柬，上面端端正正寫著

“茲定大晉興和三年冬月二十，晉國欽授大將軍裴獗與許州馮氏幺房嫡長，締結良緣，共盟鴛蝶，今婚以禮，奉柬于親朋，恭候大齊正初皇帝蒞臨并州赴宴。”

滿滿的惡意被鄭重其事的大紅請柬寫出來，以來使的份雙手奉到蕭呈的面前。

當時大帳里，所有人都驚呆了。

燕不息這才明白裴獗所說，要給蕭呈一個面見馮蘊的機會，是什麼樣的機會……

簡直欺人太甚！

蕭呈的拳心攥一起。

許久，才出笑容。

“恭送使君。”

晉使抬頭看著齊帝臉上的笑，脊背生汗，頭皮發麻，有種死里逃生撿回一命的錯覺。

拎著刀到別人家里，當眾給人家主一個大耳刮子，末了還說，敬候你到我家來吃喜酒，記得要隨禮哦。換了誰，都咽不下這口氣呀。

他來的時候，把書都寫好了，沒料到齊帝的脾氣這麼好。

看來外間傳說什麼為了馮十二娘才親自駕親征，純粹胡言語了。

于是他又喜滋滋說了幾句恭維話，這才告辭退下。

晉使前腳出門，蕭呈后腳就變了臉。

“豈有此理！”

他撕掉請柬，擲在地上。

“裴獗欺我如斯，不報此仇，妄自為人。”

“陛下！”謝叢氣紅了雙眼。

要說之前，他覺得蕭呈打著馮十二娘的旗號親征，有點扯大旗舉哀兵的意思，那這一刻，他是真的替皇帝覺到憤怒了。

哪有搶別人妻室，還堂而皇之送結婚請柬上門的？

這打的不僅是齊帝的臉，還是大齊的臉啊。

“末將愿領兵攻打并州！”

其余幾位將領，大抵與謝叢反應相似，都義憤填膺，覺得辱，于是齊齊出聲請戰。

蕭呈看到將領們個個氣上丹田，他卻慢慢坐回去，冷靜下來。

“此事當從長計議，容我再想想。”

孫子兵法有言，攻城，那是下下策。

即使要打，也得想個萬全之策。

要一擊必中。

等眾將退下，蕭呈垂下視線，彎腰撿起撕毀的請柬，放在桌上拼湊起來。

“阿蘊……”

他聲音沙啞，“為何會這樣？”

聲音未落，便咳嗽起來。

平安紅著眼上前，替新帝遞水遞帕，“陛下，馮姬賣求榮，不值得你為籌謀……”

“放肆！”蕭呈抬眼，目

冷戾地盯住他，“天子座前，何時到你個奴才口無遮擋？”

平安心神一震，手抖得差點摔掉茶盞。

“小人，小人有罪。陛下開恩。”

他趕伏跪下來，磕著頭，雙肩抖。

從小便跟在公子邊，他看到的是士族高門的貴公子，溫雅仁善、詞藻風流，但從不罪下人。

平安沒有見過蕭呈如此怒。即使那天他不慎走了消息給馮夫人，也只是罰跪了兩個時辰……

平安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馮十二娘再有不是，也不該用“賣”之詞公然輕薄。

都怪他，想什麼就說什麼。

“陛下饒了小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平安子抖，不敢看蕭呈的眼睛。

然而，新帝久久沒有聲音，就好像屋子里再沒有旁人一般。

“陛下……”平安輕喚。

“掌。”蕭呈語氣低沉，好像剛剛緩過那口氣，“打到朕滿意為止。”

平安口氣，“喏。”

屋子里響過清脆的掌聲。

蕭呈靜坐著，一不。

他看著木案上的請柬，回想起上輩子迎馮蘊回齊，冊為中宮，詔告四鄰，遣使去晉國報喜的事。

那時，是那樣張惶惶，不安地道“妾德行淺薄，只怕不堪為后”……

他說一句“你當得”，便淚流滿面，得無以復加……

那時他并不知曉的心。

原來有那麼多不滿足。

有那麼多意難平。

畢竟跟了裴獗三年，也只是個姬妾，而他給了最尊貴的名分，讓母儀天下，不嫌棄陪侍過他人，孕育過裴獗的兒子，還能有什麼不滿意的？

他是皇帝呀。

忍辱至此，著全天下人的嘲笑，忍氣吞聲地幫裴獗養野孩子，甚至給他冠以蕭姓，許以大皇子的份……

可……

在曹營心在漢，從未有一日忘記裴獗，即使后來他們也有了予初，在心里，最疼的還是那個野孩子。

那時候的他滿腹怨氣。

最怨毒時，恨不得殺了他們母子。

可終究還是下不得手。

那孩子喚他“父皇”，敬他、懼他，也曾試圖親近他。即便明知那是和裴獗的孩子，他也下不得手。

冷落、冷落蕭渠，任由陳夫人和馮瑩母在私底下搞小作讓他們母子難堪……

只要來求他，他便可以幫。

可，但凡開口相求，必定是為了那個野孩子。

只有那個孩子可以讓跪下膝蓋。

尤其溫行溯死后，更是沉默，一張臉瘦得了形，哪怕被罰足冷宮，哪怕褫奪皇后尊位，也不肯服。

那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可憐又可恨，所得到的，全是自找的。

他是皇帝呀。

難道要他紆尊降貴求不？

直到得知的死訊。

死了！

死在冷宮里。

死在裴獗攻破臺城時……

但凡再多等片刻，或許就能看到他是如何布下的天羅地網，將思念數年的男人困死在玉昭殿，看到他如何將裴獗碎尸萬段，暴尸城門。

原本，裴獗是不用在毫無準備的況下，闖宮的，大軍尚在城外，皇城尚有十萬軍戍守，一個征戰沙場的大將軍，怎會不知以犯險是多麼愚蠢？

可裴獗來了。

正如當年石觀碼頭策馬追擊那樣，多年來裴獗從沒有放棄，搶走他的皇后。

只可惜，這些事，永遠不會知道了。

是帶著對裴獗和對他的痛恨死去的。

最初得知馮蘊死了，他并沒有傷心太久。

從小到大，他執著權柄，名門貴胄的雅致清貴不過表象，他一心想的是為父母報仇，沒有所謂的兒長。

馮瑩如此，馮蘊亦是如此。

婦人于他而言，是裝點之用，不是必需之。

要說有什麼不同，比馮瑩更好看，更合他的心意，也更讓他放不下……

相那幾年，他去馮瑩宮中屈指可數，卻雷打不的每月去宮中兩次。

一次月中，一次月末。

他不是重的人。

朝野上下都說皇帝勤勉政務，從不耽于，可天知道他有多次走到玉昭宮外，又克制自己掉頭離開。

他也會沉迷的。無比沉迷。

要不然，又怎會給馮瑩下藥，讓不能誕下子嗣，一輩子都做不母親？

為的不就是保母憑子貴，榮祿加嗎？

沒有人知道他有多麼月中和月末的到來，宿在房里的日子如同過節，沒有人知道擁懷與暗夜糾纏他有多麼滿足。

只是理智不容許他沉迷罷了。

溫鄉，英雄冢。

是毒藥，會讓人上癮，沾上便戒不了，恨不得掏出心給，匍匐在裾下，只為看一展歡……

如果他是尋常丈夫，可以如此。

r> 可他是皇帝！

天定、延平兩位皇帝，都因貪圖樂丟了江山。

昏君做的事，他不可以！

他不允許多年的汲汲營營，毀于一旦。

馮蘊剛死那時候，他心里甚至有一慶幸——世上再沒有人可以左右他的緒了。而且的死，引來了裴獗，讓他反敗為勝，扭轉了戰局，也從此扭轉了南北局勢，就了一代仁君的不世偉業，足可彪炳千秋。

可隨著馮蘊死去的日子變得漫長，他早已變得鈍和麻木的慢慢復蘇，思念會疼痛，甚至會變得恐慌……

馮蘊死后一個月。

他為辦了隆重的喪禮。

以“大齊昭烈皇后”的名義為下葬，將的死因以“敵軍攻城，皇后殉節”寫史書，并將的靈柩挪他的帝陵，想與死后合葬，同時冊立了他們的兒子為皇太子。

等他死后，他為之苦心經營了一輩子的江山，全都屬于他們的兒子。

靈柩挪到地宮那天，他啟棺看了。

他以為看到如花眷變腐尸爛后，便不會再有執念。

不料竟會痛不生，當場崩潰，從此陷夢魘。

下葬時，棺槨和地宮里擺滿了陪葬，很多都是他后來追加的，蕭榕玩笑說，他恨不得把江山都送墳里……

天子敬重嫡妻，他得了無數好名。

然而，僅僅三天，便迎來了一場狂風暴雨。一個驚雷劈下，地宮塌毀，大樹傾覆，整座山都垮塌下來。

獨獨一人被埋葬在地下，就好像這些年在齊宮的日子……

寧愿一人苦，也不肯跟他共榮華。

他貴為帝王，富甲天下，手掌權柄，卻再也換不回來那張盛世容。

失去，便是永恒。

年時那個撐著雨傘在月牙巷里他“蕭三哥哥”的郎，過他，恨過他，也為他所所恨，并終其一生左右著他的愫，再不會回來。

他死在正初十三年。

那時，埋葬的云邙山上，塌方的黃土地，已是荒草瘋長，樹木茂盛。

太醫說他憂思疾。

天天勸他喝湯藥，養子。

他卻覺得做皇帝很累了，死的那一刻反而最輕松。

萬念俱灰，萬事皆休。

誰料老天竟然給了他從頭再來的機會……

再睜開眼睛，他回到奪位登基前，有大把的時間可以謀算。

而老天給他的懲罰，便是回來得太遲了。

馮敬廷已將獻給裴獗，而他也答應了娶馮家嫡次馮瑩為妻。

上輩子所有的苦，都要讓他重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