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
宣殿。
端太后著明黃的垂幔后面,合眼而眠的小皇帝,一張臉蒼白若紙,滿是麻木的病氣。宮在外面來來去去,好似渾然不覺。
沒有孕育過子嗣,小皇子剛抱到宮里來時,手足無措,全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時候,不喜歡小孩子,又氣又脆弱,抱不是,捧不是,又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來的,始終隔了一層。
可這個從娘胎出來就沒了親娘的小東西,跟了六年,從睜開眼看,到牙牙學語,再學會母親,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習慣了有這麼一個孩子在邊……
沒那麼他。
只是需要這個孩子。
一直是這麼以為。
可真的看到他命懸一,才發現,這種需要,不是因為這個孩子可以給一個尊貴的皇太后稱號,還因為早已經把他當了自己的孩子……
端太后哀哀地著孩子,好半晌才咬住下,闔上眼睛。
“讓他們帶走吧。”
那個遠在花溪的雍懷王妃給寫了一封信。
甚至都沒有見過自己,卻了若指掌一般,樁樁件件,都說在了的心坎上。
端太后輕小皇帝的被子,喃喃一般,“就這麼辦吧,就這麼辦吧。”
徐永勸道“殿下,花溪形勢如何,尚不可知,怎可如此草率,將陛下命到一個婦人手中?”
端太后冷冷他,突然就想到了雍懷王妃的信。
小皇帝一死,再尊貴也只剩下一個冰冷的廟號。
“太后,事事順你意者,必有所圖。最希陛下出事的,是李宗訓。最不想陛下出事的,是你我。”
你我。
兩個字將二人捆綁。
若無依的子,能倚仗的不多。
這一刻,端太后覺得馮蘊懂,們的利益是共通的,都需要保住小皇帝的命,才有活頭。
緩緩站起來,雙眼黑漆漆的。
“再得不到好的醫治,陛下便撐不下去了。男子如何,婦人又如何?誰能治得了陛下,哀家就信誰……”
徐永道“萬一那姚大夫是個沽名釣譽之徒?”
端太后的目緩緩移向那一張雕龍刻的龍床,冷冷一笑。
“那也比什麼都不做強。”
今日的端太后,比往常厲害了許多,表也格外冰涼和詭異,說話堅定了,好像突然有了主心骨似的,有來有懟。
徐永脊背有冷汗冒出。
“太后……”
“閉。”端太后嗓音沙啞,近他。
“你再三阻攔,是不想陛下好嗎?”
徐永大驚,跪伏在地,“仆不敢,可是……”
徐永還想勸,端太后已沉下了臉,“就這麼定了。”
葉闖在千秋門外靜候。
韋錚扶刀走過來,“車駕準備好了嗎?”
葉闖道“備好了。”
韋錚淡淡頷首,“隨我宮。”
遠遠地看著沉重厚實的宮墻,葉闖心里沉甸甸的。此番來西京,他其實也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事有變,就回不去了。
他帶著花溪的特產去拜見了西京的裴老將軍,又去了北雍軍西京大營,見到赫連騫,遞上了王妃的信。
赫連騫當即就紅了眼。
“明日,本將會帶兵等在西城門,護送陛下。”
葉闖不知道信的容,更不知道馮蘊是用什麼樣的話,打了赫連騫這個五大三的老頑固。
有赫連騫的保證,葉闖一顆心才算松下大半。
但此刻行至肅穆的皇宮,想到要帶走的人是九五至尊,他手心也忍不住住一把汗來。
王妃啊,是真的膽大包天。
今日太后沒有出殿主事,大臣們聚在偏殿商議,吵鬧不休。
西北前線的消息滯后,裴獗下落尚無定論,一部分人選擇沉默,只有敖政和阮溥代表的新舊兩黨,為陛下就醫的事,從早上吵到現在,也商榷不出一個結果。
敖政以丞相之尊,當眾表態,姚大夫確實是一個神醫妙手,就是脾氣古怪,發過毒誓,不離安渡,天王老子來了都不行。
有本事的人,大多有些怪僻,這也不算稀罕。
可他要醫治的人,是當今圣上。
哪里有圣上離京去找一個鄉村大夫醫治的道理?
各有各的道理。
兩拔人爭得面紅耳赤。
宣殿里,軍里三層外三層,圍得個水泄不通。
葉闖遠遠看著宮門的人,手心了。
要是軍不肯放人,就算有赫連騫帶兵守在城門,除非發政變,武力奪取,不然他們要如何將人弄出去?
車駕一路通行,到了宣殿門口。
一個軍侍衛立即按刀上前,冷著臉道
“來人止步。”
韋錚沉下臉來,“不認識我是誰嗎?”
旁邊的軍統領認出是他,急忙上前,“韋司主。下剛剛得令,不可讓閑雜人等擅闖宣殿。”
韋錚冷笑一聲。
“這麼說,本座也算是閑雜人等……”
軍統領遲疑片刻,低頭歉聲“下沒這個意思,下只是奉命行事,還韋司主大人大量……”
“奉誰之命?”
韋錚
步步,“在這西京城里,誰的命令蓋得過太后,蓋得過敖相?”
“是尚書令……”軍統領聲音虛弱,不敢抬頭看韋錚冷氣森森的臉。
韋錚一聲沉喝,“讓開!”
那軍統領仍不肯退。
韋錚道“本座奉太后口諭,帶陛下出京求醫,哪個敢阻擋,以欺君罔上之罪論!”
他袍袖一拂,就要上前。
“韋司主不可!”那軍統領出胳膊就要阻攔,葉闖二話不說,拔刀就砍。
那軍統領嚇了一跳,連退兩步。
眼看韋錚就要沖進去,背后傳來一聲暴喝。
“韋錚,你是要挾持陛下,率眾造反嗎?”
韋錚轉頭向偏殿。
正是聞訊趕來的尚書仆阮溥。
他看了看宣殿外的車駕,目又落在葉闖等人的上,然后眼睛直勾勾瞪著韋錚。
“陛下系天下萬民,怎可輕易離開西京,前往安渡?韋錚,老夫勸你懸崖勒馬。”
韋錚拱了拱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為天子,竟不能踏足自己的領地?阮尚書,這什麼道理?”
阮溥哼聲,“韋司主,出了西京,陛下安危何人保障?”
韋錚一笑,“十萬北雍軍駐扎,這天底下再沒有比安渡更安全的地方了,倒是這西京,這宣殿……”
他回頭看一眼,冷冷笑道
“為臣者,竟敢不尊太后懿旨,公然調派軍,把宣殿圍得鐵桶一般,要是阮尚書有別的心思……只怕陛下的安危,才無人保障吧?”
這不是說他有異心的意思嗎?
阮溥沉下臉。
“韋司主慎言,飯可以吃,話卻不能說……”
韋錚冷笑,“也請阮尚書慎言。我韋錚今日敢指天發誓,行事只為陛下康健,全無一己之私。你阮尚書敢嗎?”
“我敢!”阮溥聲音未落,斜刺里便傳來一聲冷喝。
“你敢個屁!”
來人負著手,鐵青著臉,正是遲他一步而來的敖政。
葉闖等人上前行禮。
敖政擺擺手,冷眼看著阮溥。
“你我為人臣,但凡有一希,都不該放棄,如今眼睜睜看著陛下染疾,不讓就醫,老匹夫,你是何居心?”
阮溥看到他就生氣,咬牙切齒。
“好你個敖政,非要跟我作對是吧?”
“我呸!”敖政不屑地看著他,“我堂堂丞相之尊,犯得著跟你個老匹夫作對?”
“豈有此理。”
在大晉分裂前,阮溥的位比敖政大,聲量也大,如今敖政都是丞相了,他還停在老位置,裴獗也沒有給他輔政之
權。
中京事變時,他苦于家宅老小來不及離開,這才沒能去鄴城,如今看到昔日下屬在面前耀武揚威,如何得了?
阮溥氣不打一來,不跟敖政斗。
“無論如何,今日陛下不可離京。”
敖政看著那些軍。
“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當然是聽我的。”
“我才是丞相。”
“丞相又如何?”
阮溥突然變臉,冷冷呵道“軍何在?還不速將臣賊子敖政拿下!”
敖政軀一僵,“你們敢!”
他輕擊雙掌,沉聲道“來人,將這條禍國政的老狗綁了!”
步履聲沉悶地從殿后響起。
一群侍從刀槍出鞘,無聲無息地從冷寂的殿宇后面走過來,不知什麼時候,屋檐下,圍墻后,到都是布的軍侍衛和緹騎司緹騎……
各方人馬匯,互不相讓,一個個橫眉豎目,執刀向前,麻麻地滿了宣殿前的通道。
“都給哀家住手!”
一聲沉喝傳來。
眾人循聲去。
宣殿的大門打開了。
素烏發的端太后站在那里,容憔悴,一眼過去,那張蒼白的面孔,宛若死人。
“無須爭執,都聽哀家的。”
眾人面面相覷。
就在昨日,端太后還猶豫不決,怎麼突然就下定了決心,連徐永都勸不住了?
“怎麼?”端太后默默掃視一眼眾人。
又緩緩仰頭向宣殿的大門,慢慢起膛,拂袖沉聲。
“是哀家的話,不管用了嗎?”
敖政回過神,深深一揖。
“臣謹遵太后懿旨。”
阮溥愣在那里,一直到敖政似笑非笑的目掃過來,這才如夢初醒。
“臣領命。”
從西京朝廷建立到如今,端太后說得最多的就是“依卿所言”“卿說如何是好”,凡事都是拿不出主意的,耳子輕,眼皮子淺……
誰能料到,今日突然就立起威來?
端太后看著眾人的反應,那顆忐忑的心,終于落了下去。
雍懷王妃信里所說,全然是對的。
“太后要立起來。”
“婦人雖弱,為母則剛。”
立起來了,才會有威儀,這些人才會聽的。是太后,何須看臣子臉?他們心里就算有一千個一萬個瞧不起,那也是皇帝他娘。
婦人雖弱,為母則強。
為了小兒子的命,為了自己。這次,必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