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氣倒還隨和,符合閑聊的特征,但基於他對宋晏林一向不大友善,每次提及都像在預備搞點事出來,宋瑙機敏地抬一抬眼,意圖阻止他的無理取鬧。
“我沒別的意思,純粹好奇。”豫懷稷端起糖豆花,揚眉,“我人都睡到了,還怕他撬?”
宋瑙臉忽地一紅,趕在他說出更多恬不知恥的話之前,搶聲坦白:“堂哥有事回河,一個月前就了。”頃刻就把宋晏林給賣了,“他如今窮得叮當響,一文錢要掰兩半花,肯定買不起賀禮,但他還是個有骨氣的公子哥兒,估計不大好意思來蹭酒喝。”
豫懷稷手一頓:“我聽你父親說,宋晏林變了許多。”他想了想,提起一件事,“他跟莫恒長的婚約我聽過一點,說起來,莫家出事後,他沒再向任何人提過親,人也大變樣了,許是放不下莫家姑娘?”
豫懷稷並非第一個這麽問的,連宋沛行都來套過的話,而宋晏林幾年來的變化似乎也印證了這些揣測,但宋瑙始終是否認的。
“沒有。”搖一搖頭,堅定地說,“不是你們想的這樣,堂哥隻在提親時見過一麵,他們是指腹為婚的,應當沒什麽。”
可的話沒人信,大家主觀認定的事,不會為的否定而改變,總當在替宋晏林做掩護。隻有豫懷稷,他喝完最後一口豆花,當即接了的說法。
他的理念很簡單,他媳婦說沒什麽,那必然是沒什麽的。
宋瑙見他與自己不謀而合,宛如遇見知己,就多跟他說起一些。
主要因為宋晏林家住河,來帝都下聘那年,便在宋家住過段日子。
去莫府的前一晚,三更起夜,經過宋晏林借住的別院,見裏邊影憧憧。宋晏林沒有睡,失神地坐在院中,麵向一地堆疊起來的聘禮。
宋瑙迷迷糊糊地走進去,落過雨的夜空黑得嚴合,隻有枝頭掛上幾盞油燈,飄出微弱熱。宋晏林先一步看見宋瑙,他們都以為對方會先開口,便誰也沒說話,在難得的沉默中,醒過神來。端詳須臾,忽然說:“堂哥,你快要為有娘子的人了。”比畫一下,補充,“明年就會有崽子。”
聽見宋晏林笑了一下,似沉靜湖麵吹開的一線波紋。
他勾:“你懂得倒多。”
宋瑙歪一歪腦袋,然地問:“那你為什麽還不高興呢?”
油燈的太暗了,離宋晏林一臂遠,卻還是難以看清他的臉。
他良久沒出聲,是夜無風,他袍都沒一下,像極了府門外那尊巍然而立的石獅子。
宋瑙幾乎要懷疑,宋晏林是不是坐那兒睡過去了,他終於開口。
他說:“瑟瑟,你不明白。”
後來,同樣的話在別聽過許多次,宋晏林一年年不著家,他無似的漂泊與神,所有人都以為他必定是心係莫大小姐。
他說:瑟瑟,你不明白。
說未經,不解其中味。
“那時候,我的確不明白,喜歡它究竟是個什麽樣兒。”宋瑙回憶起當晚的風與宋晏林模糊的麵目,“但我很清楚,至不當是那樣的。”
他們用完點心,起離開路邊小攤,兩人相攜走在熙攘的街頭,豫懷稷眼中的宋晏林是壽宴上的匆匆一瞥,那個形銷骨立的白袍青年。
“他既有不江湖知,必不會差,現在是瘦相了,但看著還神俊逸,若年時添個十來斤,單憑他這張臉,在河大小也能算個人了吧?”
宋瑙輕聲應了應,摟住豫懷稷的胳膊。
午後的中央街與十年前的河一樣,人來去,熱鬧非凡,百米外是家三層高的紅樓藝坊,坊間姑娘氣韻風流,正倚著欄桿說笑。
“那時候的堂哥呀……”宋瑙恍了恍,“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忽然想到,某年立春三月,堂哥帶行過長興街,途經青樓歌舞場,有姑娘們高憑欄,幾方手絹悠悠飄落,堂哥閃躲開,仰頭見們含帶怯,捂笑作一團。
香風吹過,宋晏林略微彎腰,含笑抬手,輕輕向們作了一個揖。
時至今日,宋瑙出河,帝都,也隨父母去過些地方。
卻再找不出一個風流勝他的。
初一過後,帝都的天逐日變冷,宋瑙回娘家吃完回門飯,便隨豫懷稷啟程去渠州。
徐斐提早安排人清掃園子,各院的床單褥子一律換新,寢室每日都拿名貴香料熏上一。他們一行人的車馬抵達時,宋瑙推開主臥的門,頓有淡淡異香撲麵襲來。
豫懷稷冷嗬:“這個徐斐,正事一樣幹不來,吃喝玩樂倒是專。”
屋幹淨整潔,他檢查過一圈,見沒有問題,就想把隨行放進櫃子。
他拉開一格櫥門,忽然子一定,宋瑙本在擺弄牆上裝綴用的弩弓,回頭看他立在櫥邊,小半天沒騰挪,當有什麽新奇玩,便跟過去張。
屜裏齊齊碼放著一些花裏胡哨的小瓷瓶,宋瑙舉起一隻:“什麽呀?”天真地問,“梳妝用的頭油嗎?”
豫懷稷神古怪地挑一笑:“上麵有字。”
宋瑙翻轉過瓶,當中用赤金鏤刻了三枚小字:春閨。
乍一下沒反應上來,又拿來一瓶,上頭刻寫著:玉春。
幾個字分開倒還好,合到一起看卻沒一個是正經的,宋瑙霍然聯想到什麽,豫懷稷的解說也隨之而至,他哂笑搖頭:“恐怕是床笫間助興用的。”
宋瑙寒一豎,跳腳丟開瓷瓶,像在扔件垃圾似的,起豫懷稷的袖瘋狂手。還有點兇地拍掉豫懷稷正放在掌心把玩的一小瓶,也替他揩了揩手。
力道之大,似要把他蛻層皮才罷休。
豫懷稷笑看:“怕我喂你吃?”
宋瑙氣呼呼地說:“髒!”
“確實,什麽醃臢玩意兒。”豫懷稷出餐布,把格子間的瓷瓶都包裹起來,對角打結,隨手扔到地上,“就算你願意,我還怕給你吃壞了。”
宋瑙鬆了一口氣,可忘了,即使沒這些下三爛的東西,他們趕了十天路,沿途的驛站比較簡陋,豫懷稷還顧及點,忍耐了一路。但這廂下榻渠州,園中配置一應俱全,可不得使勁折騰。
兩人就這麽幸福地度過三天,到了第四日,發生個小曲。
豫懷稷獨自在書房看書,有兩個侍手端茶點走進來,大冷天的們披紗,領口大敞,現出大片白生生的脯。
往常這時宋瑙該在房中陪同,但實在是來到渠州之後,豫懷稷活似隻放歸山林的野虎,夜裏胡鬧也罷了,居然還生出點白日宣的苗頭,宋瑙被欺負慘了,不得已起反抗,這才沒在一塊兒膩著。
今兒個日微煦,豫懷稷還尋思編個什麽理由將人騙回來,再如此或那般地親熱個小半天,他一看這茬,立刻向門口的戚歲使眼。戚歲領會,撒去庭院找他家夫人。
見們大有利用價值,豫懷稷慈祥許多,出聲道:“幾時來這兒當差的,臉生。”
一赭紗的子眼如:“回爺的話,我們是今兒個大清早才園的。”
“哦?”豫懷稷接過碗盞,手一收,避開子朝他刮蹭來的指尖,“誰領你們進來的?”
另一黃薄衫的為搶風頭,立即,聲回話:“是吳叔買我們回來服侍王爺的。”
口中的人是這間園子的大管事,建園以來全是他在持務,也包括奴仆采買。豫懷稷大致有數了,來門外侍從:“去把吳大管家請來,勞他費心了。”
這侍衛與戚歲一樣,都是王府裏帶來的,跟了豫懷稷小十年。吳管家見到來人,以為是自己這事辦得漂亮,興衝衝地想要討賞去。
待宋瑙去到書房,便見有三人跪在桌前,當中兩個姑娘的確如戚歲所說,穿得格外清涼,上隻到肚臍,出一小截婀娜細腰。
反觀這邊,穿多都不嫌厚,裹得渾似一顆行走的湯團。
宋瑙解下狐裘,坐到豫懷稷邊上,悶悶地還沒張口,就聽男人以此為鑒,趁機道:“早說了,要你留下陪我,你不肯,人鑽空子勾引來了吧?”
宋瑙皺一皺鼻子:“們是從哪裏買的?”遲疑須臾,又問,“能、能退嗎?”
吳管事已挨過訓斥,他急於將功折罪,忙道:“王妃放心,們是我在相的老板那兒招來作婢的,若手笨腳,不合王妃心意,自然要們走的。”他辯說,“以往爺來園子小住,總要添些仆人,這都慣例了,怪我這腦子不知變通,隻按以前的去辦了。”
他嘮叨時,宋瑙眼珠子滴溜溜地繞住子的纖腰打轉。拿眼丈量,自認為的尺寸並不比這兩人遜,隻是為服所累。想著,把手放在腰間,試圖再件外,也好公平抗衡下。
但方一抬手,豫懷稷便將識破,及時按住的手:“不許,一熱一冷著涼怎麽辦?”他嗓音到最低,“你跟們較什麽勁,有這閑,不如多同我待一會兒。”
宋瑙嗔怒地瞪他一眼,滿目指責:若不是你過於孟浪,我怎會避之不及?
可剛從外頭進來,室的爐火給蒸出一層水汽,臉蛋紅撲撲的,使的指控毫無力度。豫懷稷見了,非但不自省,還邊跟吳管事說話,邊淡定地在後腰掐了一把。
“慣例?”他心不在焉地問,“徐斐不是許久沒來這兒住了嗎?”
宋瑙捂住腰上,紅著眼,麵對某人不斷進階的無恥,越發不能招架了。
好在吳管家沒發現他們的小作,磕頭答道:“爺這幾年住在沛莊,是沒來過這兒,但往年是常來的。”擔心豫懷稷不信,他擺出事實來,“最多一次,爺在街口買下二十來個,回去時全帶走了。爺出手闊綽,他們能跟去伺候,也是這些人的……”
“多?”突然,豫懷稷重複問了一句,“他買來多人?”
吳管家一愣:“十幾,不,二十多吧!”
“我要人數。”他冷下聲音,“想好再回話。”
時隔已久,吳管家使勁回想,所幸他是經手人,在心中清點過幾遍,才回道:“二十七個。”他自我肯定地一點頭,“對,九個婢,其中一人還帶來兩個孩子,我本不想招的,但繡活兒湛,問過爺,說咱們園子這麽大,把小孩安置去雜院,別鬧人就行。”
他繼續數:“再有六個後廚幫工的嬤嬤,年紀稍大點,七個小廝,找的年輕勤快的,剩下三個守園侍衛,他們都是我挑來的,加起來二十七個,不會錯。”
他伏答完話,書房沉某種難言的寂靜,門外日去,冬寒侵房間。
二十七。
幾乎在聽見的瞬間,宋瑙耳邊“轟”的一聲,不可遏製地想到了什麽。
當年的鶴唳山,死在流匪手裏的,也是二十七人。
剛想問吳管家,這是哪一年添的人,徐斐走時又把他們帶去哪裏。但斜刺裏探來一隻手,在腰部按了按,不同於先前的輕佻,這一下傳達給許多於齒的訊號,包括試圖問出口的,那些問題的答案。
豫懷稷在告訴:莫問了,是他們。
吳管事退出去不久,書房裏發生一場激烈的爭吵,大半個園子的下人都聽見了,筆硯全部拂落在地,摔砸聲不絕於耳。宋瑙奪門離開時,麵上掛滿淚水。沒一會兒,豫懷稷也鐵青著臉收拾出另一間廂房,進屋後就沒再出過別院。
兩人都像在賭氣一般,很快便傳開了,原是上個新來的婢引王爺,想抬作侍妾,王妃這才大發脾氣。
在眾人都以為宋瑙把自己關在寢房中,為垂淚之時,裏頭的人已換作椿杏,而本尊正坐在馬車裏,同豫懷稷自偏門出了園子,行駛在去往汶都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