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飛湮別苑用過晚膳後才回王府，之後，完宗旺對我的態度仍如以往，若即若離。

大皇兄趙恒的朱皇後不堪辱，趁金人不注意，投水自盡，再沒有生還。

趙恒聽聞噩耗，仰天悲泣，慟哭不止。

我亦神傷。

過了五六日，完宗旺說，大太子完峻宴請宗室子弟，要帶我前往。

滿城桂花香，濃鬱得令人頭暈。在馬車上，他對我的索求也熱烈得令我心煩氣躁。

這幾日，他似乎很在府裏，從未來過淩致苑，我樂得輕鬆，將他忘得一幹二淨。

卻沒想到，一上車，他就摟著我，激烈擁吻，上下其手，大有我衫之勢。

他反常的舉，我越發迷，卻不想問，即使我很想知道究竟。

他太過明，往往能夠看穿我的心思，說多了，便會出破綻，平白讓他起疑。

我們是最後抵達大太子府的，眾人都出來相迎，可見皇太弟的權勢在眾宗室子弟心目中所占的地位。

一眾金國宗室子弟中，我一眼看見那個風姿軒舉、俊無雙的男子，完磐。

他怎麽不會這裏？

他是金帝嫡長子，自然會在這裏。可是，他沒有帶嘉福和樂福來，在這個滿室皆男兒的宴飲上，我隻看見大太子的侍妾，我的妹妹，永福。

完峻虎目生威，相貌豪英武，姿小的永福坐在他旁，仿佛是他的兒。

如今大太子拜國相，眉宇之間皆是春風得意的豪爽笑容，襯得完宗旺愈顯得沉穩斂，襯得完磐落寞寡歡。

我暗自思量，真是完峻布局殺害完宗瀚的？不知完宗旺查得怎樣了。

此次宴飲大大不同於宮中的宴飲，眾人隨意而坐，圍合圓，中央擱著一盤盤的豬牛羊，有的是生的，有的是烤的，有的是煮得半的。還有一些下酒的菜肴，香味皆無，看起來一點食都無。

侍提著酒壇為眾人倒酒，一大碗的割烈酒，聞起來都覺得嗆鼻。

他們拿著大碗咕嚕咕嚕地灌酒，永福和我愕然相對。

完宗旺瞧著我，左臂攬在我腰間，“想嚐一下嗎？”

我驚悚地搖頭、避開。

眾人哈哈大笑。

他們以小刀割，放進裏嚼著，吃得津津有味，接著大口灌酒，好不暢快。

金人果然是蠻夷，茹飲。

我與永福目瞪口呆，表僵。

偶爾，目從完磐的臉上掃過，又立即收回目。

他沒有看我，專心於酒，角噙著淡淡的微笑。

每次在類似的場合相見，我心虛地不敢看他，擔心完宗旺瞧出我的心思。

然而，我總會不經意地看向他，僅是片刻，就匆忙地收回目。

如坐針氈。

不久，下人領著兩個人進來，我回首去，呆了片刻，狂喜地奔過去。

“爹爹……”我扶住父皇的手臂，掩飾不了歡喜雀躍的心，接著看向趙恒，“大哥……”

“爹爹……”永福站在父皇的另一邊，淚珠盈睫，“大哥，你們可好？”

“好，好……”趙恒的雙眼淚閃爍，麵憔悴。

“昏德公、重昏侯來了，來人，看座。”完峻笑道。

通事翻譯了國相所說的話，下人引著他們坐在眾宗室子弟的中間，永福和我歸座，目不舍得離開父皇。

父皇和趙恒都穿著金國服飾，頭發被金人強行剃掉，變金國男兒的發式，再也不是汴京皇宮中的帝王了，而是金人的階下囚，不知何時是歸期。

思及此，一酸熱之意湧上眉骨，淚珠搖搖墜。

完宗旺輕我的腰，在我耳邊道：“不要壞了大夥兒的興致。”

我強忍著不讓淚水落下來，彎一笑。

恰時，下人端上六樣家常小菜，菜香撲鼻，看來很不錯。

完宗旺笑道：“這是國相專為昏德公和重昏侯準備的菜式，嚐嚐看。”

父皇聽了通事的翻譯，舒眉道：“謝國相。”

我夾了兩樣菜擱在父皇的碗裏，“爹爹，這是國相和永福的心意，大哥也嚐嚐看。”

他們依言吃菜，皆說“好吃”，眾人繼續吃飲酒。

“昏德公，在座的宗室子弟就有三位是你的婿，皇太弟，國相，大皇子，都是我們大金位高權重的人。”三太子完烈揚聲道，語中帶刺，“我也想做你的婿，可惜被人搶先了。”

“這位是三太子。”完磐介紹道，語聲溫和，“嘉福和樂福在我府裏，假若我知道國相邀請二位，我一定帶們一起來。”

“這位是大皇子，陛下嫡長子。”完烈冷嘲熱諷地說道，“大皇子豔福不淺，昏德公兩個兒都被他藏在府裏。”

“大皇子有心了。”父皇聽了翻譯，知道金人在說什麽，淡淡地回應。

“昏德公，本王與湮兒敬你一杯。”完宗旺舉杯，雖是“敬”，卻是居高臨下的姿態與氣勢。

聞言，我隻能舉杯，與父皇一飲而盡。

酒愁腸，臉頰灼燒，屈辱在心。

接下來，完峻和完磐分別敬父皇一杯。

完峻拊掌三下，五名舞伎蓮步進來，為首那位就是金帝生辰宴上賞賜給完峻的舞伎。

樂起，們翩翩起舞，就像五隻飛舞花叢的蝴蝶，穿著杏黃的衫，揮袖，扭腰，抬，展臂，回眸，微笑。

眾人一邊欣賞歌舞，一邊飲酒吃。

完峻笑問：“昏德公於宴飲歌舞，以你所見，這舞藝如何？”

父皇並沒吃多酒菜，聞言，斟酌應道：“這舞伎段好，舞藝稍欠，不過若是勤於苦練，便能日臻善。”

“昏德公眼獨到，所言不假。”完宗旺開口道。

“為首的這位姑娘，昏德公可認得？”完峻又問，虎目中閃熠。

“這位姑娘……”父皇尋思著，似乎沒有麽印象。

“是你們仁安郡王的兒，族姬趙玉墨。”完峻爽朗大笑，頗為自得。

“趙玉墨……”父皇眉宇微皺，本不記得有一個做趙玉墨的族姬。

我不不慢地開口：“爹爹年事已高，許是不記得了。爹爹，我及笄那年，六哥為我擺宴，宴請京中宗姬、族姬，仁安郡王恰好也在汴京呢。我記得那時玉墨妹妹年方十三，卻已出落得標致大方，眉目如畫，比我們幾位姐妹還麗呢。”

眼見完峻對擁有姿容的趙玉墨很是得意，父皇與我本不記得趙玉墨，我便胡謅了幾句，為父皇解圍，也讓完峻盡興。

父皇會意，做出一副恍然想起陳年往事的樣子，“我記得了，玉墨知書達理，於歌舞琴瑟，跟了國相，是的福氣。”

聽聞此言，完峻開懷大笑，“玉墨的確於歌舞琴瑟，玉墨，為昏德公奏一曲。”

趙玉墨聽命，取了琵琶坐下來，輕攏慢撚，奏一曲歡快的小調，為宴飲增興。

眾人說笑飲酒，完宗旺的左臂始終不離我的腰，似乎向眾人宣示、更向完磐宣示：我是屬於他的，誰也搶不走。

“這曲子不錯，甚是悅耳。”完烈口中嚼著生，“昏德公於聲技詩詞，不如為我等彈唱一曲吧。”

“這……”父皇一驚，目屈辱之，“我荒於聲技詩詞，隻恐壞了諸位雅興。”

“無妨，無妨。”完烈笑瞇瞇道，“昏德公半生不理政事，於聲技詩詞，再怎麽荒廢，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們都是人，聽聽熱鬧便可。”

其餘宗室子弟紛紛附和，極為期待昔日大宋君王獻技。

眼見父皇如此悲屈、辛酸，我婉一笑，“爹爹不適會寧寒風凜冽，嗓子痛，怕是無法彈唱，掃了諸位雅興，不如沁福代爹爹為諸位彈唱一曲。”

聽我說完，父皇立即咳了幾聲，以示嗓子真的不適。

永福立即接口笑道：“在我們幾位姐妹中，姐姐盡得爹爹真傳，彈得一手好琵琶。”

眾人不再強迫父皇彈唱，轉而期待我獻技。

我起坐在一側，從趙玉墨手中接過琵琶，隨著孤的曲調揚聲唱道：“裁翦冰綃，輕疊數重，冷淡燕脂勻注……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我的嗓子並不好，不像汴京城裏的賣場嗓音婉轉，父皇曾說我的嗓音與眾不同，清俏中帶點沙啞，倒適宜琵琶音調，別有一番蒼涼孤鬱的韻。年時經過父皇一年的調教，我能唱出抑揚頓挫的曲子。而今夜，這闋《燕山亭》，我和著三年前唱過的父皇填的一首詞的曲調唱出來，不由得想起汴京皇宮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那些溫馨和樂、繁華太平的好回憶，不悲從中來，眉心酸熱，雙眸凝淚。

一曲罷了，我凝噎不語，哀傷地著父皇。

金人中，隻有完宗旺與完磐通漢語，有人問這是什麽曲子，為什麽唱得這般神傷。

“這是爹爹一年前所作的詞，杏花凋謝，惜春傷。”我擱下琵琶，歸座。

“皇嬸自彈自唱，好聽！好聽！閑時飲酒，聽著琵琶唱曲，怡養，皇叔豔福非淺。”完烈笑哈哈道，“擁有這麽一個絕帝姬，其他宗姬、族姬自然都是糞土了。”

“添酒。”完磐喊了一聲。

完宗旺再次握著我的手，毫不掩飾麵上得意的笑，“你羨慕也羨慕不來，昏德公養了這麽一個好兒，我自當寵有加。”

得完峻和完宗旺同意，永福帶我、父皇和趙恒來到一間廂房，好好敘舊。

閑聊一陣，下人來說，國相請永福回去。永福便拉著趙恒離去，留下父皇與我。

父皇看了一圈，見四下無人，便道：“湮兒，倘若他真待你好，你便一心跟了他罷，你一個兒家，所求也隻不過是嫁個好夫婿。”

我然一笑，“爹爹無須為湮兒擔心。”

“即使回到汴京，還不是要嫁為人婦？”他低聲道，長長一歎，“湮兒，今非昔比，你已失於金人，回去了也指不定能遇上一個全心全意待你好的夫君。”

“父皇……”我黯然垂眸，父皇說得沒錯，我已委金帥，還有誰會待我好？也許就連阿磐也嫌棄我了呢。

“聽爹爹的話，既為人婦，他又待你好，就安分過日子罷。”

“爹爹，我想六哥……六哥會救我們回去的。”

父皇的勸說也是有道理的，可是，我對金人的恨，我的心事，父皇真的不明白。也許是父皇老了，被亡國的悲痛、屈辱得心力瘁，也許是父皇被金人折磨得心俱苦，隻想我好好地活著，無病無痛，無災無難，隻要有人對我好，隻要有高枝可棲，便可一世安穩。

提起六哥，父皇噓唏不已，“你六哥是帝王之才，想當初我想立他為儲……”

我歎道：“可惜國逢巨變，金兵侵……不過爹爹，六哥登基為帝，是我宋中興之主，六哥一定不會棄我們不顧的……隻是大哥，心裏不太舒服吧。”

父皇又是一歎。

六哥是幸運的，因出使議和離開汴京，後來才沒有被金人所擄、遭金人的折辱，才能為中興之主，再續大宋萬年基業。

世事難料，冥冥中自有安排，禍福相依，上一刻是禍，下一刻便有可能是福，瞬間而已。

六哥，上蒼終究沒有辜負你一腔熱與抱負，你要當一個萬民敬仰的好皇帝，重建大宋萬世基業，踞半壁江山，圖北伐複之策，驅除金賊。

這夜，回王府的路上，我一直笑瞇瞇的，就連完宗旺如何擺弄我，我都不在意。

建炎二年十月，完鋮下詔，令父皇與趙恒等宋宗室數百餘人遷往韓州，重兵監管，實為囚。不過，父皇等人不再來手飯來張口，而是必須下地鋤禾，種植糧食作，自給自足。

初冬時節，天暗，寒風凜冽，似有落雪的跡象。

完宗旺帶我出城送父皇一程，順德，永福，樂福，嘉福，也都來了。

我們分別與父皇、趙恒擁抱告別，千叮嚀萬囑咐，依依不舍，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