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瀾竟能頂著這樣的猜忌,大膽在面前做戲,是自信所行之事永遠不會被知曉,還是尋不出第二人來彈玉秋實?
從前在心目中怯懦的年人,竟也早生了這樣的七竅玲瓏弄權心啊。
宋瀾的雙眉已經蹙起,落薇還專心盯著手中的未曾吃完的點心,玉秋實卻突然轉臉,沖著道:“陛下與娘娘當初都見過三公子,陛下只見了一面,記不得也是有的,娘娘,您是否與三公子私深些、尚還記得他的模樣呢?倘若如此,倒是不必再查了。”
答是,倒是能為葉亭宴解決眼前困境,只是不免要將自己牽涉進去、頻頻提起當年。
與葉亭宴無甚私,閉口不言已是恩惠了。
于是落薇立刻否認:“太師說笑,本宮與陛下一般,都只見過年的三公子一面,哪里還能憶起什麼模樣,只依稀記得是位清麗公子,陛下,是否?”
宋瀾出一個笑容:“是只見過一面的。”
葉亭宴孤零零地站在點紅臺上,手中的金盞已然空了。
聽了的話,他既未失落,也未慌張,只是掀起眼皮,朝淡淡看了一眼。
他這一眼卻讓落薇突然意識到,方才那個過于巧合的撞見,或許是葉亭宴已經預知今日之禍,想來求一顧。
然而他沒尋到機會開口。
面前三人,各有千百種權心思,既與無關,本不關心結局。
只是葉亭宴那個淡漠平靜的眼神,卻讓落薇好奇起來——若他提前知曉玉秋實之疑、還想過破局方法,如今未能行,他還有無旁的應對策略?
宋瀾斟酌片刻,還是開口問道:“亭宴,太師之疑,你可能解?”
葉亭宴非常平靜地了下擺,重新跪了下來:“當初臣流落在外,為人所害,傷了許久,好不容易才與兄長相見,若非確信,兄長為何要將臣認下?如今他遠在幽州,不能為臣作證,太師所言,實在荒謬。”
他服綠簪玉,跪得筆直,這樣的清正姿態,簡直要讓落薇疑心方才在道邊看見的放肆笑容是自己的幻覺:“我之為我,為何需要證明?我之為我,如何能夠證明?”
玉秋實恍若未聞,拱手迫道:“陛下!”
宋瀾晃了晃手邊的酒盞,思索了片刻,忽然道:“照太師所言,葉三公子與兄長分別之前,曾被當做叛臣緝拿過,還落了奴印。如此一來,想證明其份倒也不難,只要瞧瞧他上有沒有那枚奴印便是了。”
玉秋實一怔,朝側的葉亭宴看去,卻見他面上表一僵。
烙奴印,于大胤人而言是極其嚴厲的刑罰,于今日點紅臺上聚會的這群士大夫而言,更是不啻于凌遲的辱,就算后得赦免,將這奴印連皮剜去,也會留下一個丑陋的傷痕。
那篇《傷知論》心氣兒極高,寫得出這樣文章的儒士,若是行冒充之事,會下得了狠手為自己烙下那枚將跟隨一生的辱印記嗎?
玉秋實尚在猶豫,卻聽見臺下因葉亭宴久不離去而泛起的議論之聲,心念一,于是立刻道:“陛下所言甚是,為了不使此人有機可乘,不若現在便請他將印痕袒,若是臣多心,愿當眾向三公子賠罪。”
宋瀾滿意道:“甚好。”
葉亭宴卻道:“不可!”
玉秋實的誹謗本就是無中生有,用一件不能被證明之事來離間這君臣二人,如今宋瀾提及那枚奴印,他立刻就轉了心思,希葉亭宴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剝去服飾、出自己鎖骨之下的傷疤。
若無,他猜測為真,欺君之罪落實。
若有,他便會在天下文人面前大失面,就算了瓊庭亦難服眾。
葉亭宴說了那一句“不可”,更是愈發讓他篤定:“葉史,你是不愿、還是不敢?”
落薇吃完了手中的點心,心中想著,倘若葉亭宴為玉秋實到絕境、急之下中了圈套,倒要讓大失所——在朝中經營多年,好不容易才能見到一個能在宋瀾那里與玉秋實分寵信之人,他若能應對當下困局,或許將來……
葉亭宴與玉秋實對峙,在他居高臨下的目中毫無退之意,一字一句地道:“臣雖出邊境,卻也是聽圣人言開蒙長的,圣人訓,君子重冠甚于命,太師是真疑份,還是刻意辱臣?”
第5章 東山故人(四)
“圣人言,君子重冠甚于命,父皇要打,不必搬庭凳,兒臣跪。”
落薇眨了眨眼睛,可是眼前的一切并沒有消失。
響晴的春日,竟然有雪花從頭頂飄落了下來。
點紅臺下的青、赤、紫混作一團,燒灼起來,焚出的灰燼卻化了一片片潔白無瑕的雪花,它們被遙遠的風吹了,晃晃悠悠地飄到近前來,落在十四歲的皇太子肩上。
是年冬歲,皇城中落了雪,將丹墀上的緋盡數掩去,只余一片寂然。
皇帝負著手,未讓撐傘,從階上一步一步地走下來,停在被凍得瑟瑟發抖、卻未曾彎腰的儲君面前。
“你與葉氏那幾個公子不過一面之緣,北幽與汴都相隔千里,幽云河一役何等慘烈,你憑何敢篤信,將軍未曾投敵?”
落薇躲在廊柱之后,提著食盒,眼淚汪汪地看著庭前的父子二人,不敢上前去。
風雪呼嘯,了自己被凍紅的耳朵,于是遠傳來的聲音也變得十分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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