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燈火零星，每一顆星星都比在京都的亮。

他看著這星空，想起落薇來，心中剛剛泛起一陣漣漪，笑意便僵在了臉上。

是天真不知愁的、十二歲的落薇，不曾經歷過刺棠案后的一切，甚至連父親都健在。

還沒有經歷撕心裂肺的失去，不曾遇見道中的大雨。

雖然一切業已平靜，可是每一年的清明節，他們都會到山中緬懷。年時如流水東去，帶走了許多在他們生命中留下深刻印記的人，他們相攜實現了年的愿，以長和缺憾為代價。

當一切重來，他能夠盡全力挽救這些缺憾，拭去所有在親吻中落下的眼淚嗎？

驛館的風燈一晃一晃地閃爍起來，宋泠斂了思緒，正要轉回房，卻忽地聽見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店家，夜來可還留客？”

他緩緩地轉過頭去，看見一個著灰白素的中年男子，那男子取下頭頂的斗笠，擱在手邊，舉止有度、進退風雅：“我往城中去，可城門已閉，不想驛館仍舊有燈，實在喜出外。”

那店家打了個哈欠，隨意地答道：“今日有貴人來此，已無余間，客人若不介意，在大堂湊合一番罷。實在不能，便倚窗而坐，平城熹微時分便可進，不妨再歇。”

中年男子答道：“甚好。”

他從袖口取了銀錠，店家連忙擺手，或許是見他風度翩翩，又補了一句：“客請稍歇，我去煮一壺濃茶來。”

宋泠定定地站在原地，與致謝之后轉的玉秋實一眼對上。

奇怪的是，玉秋實瞧見他，竟沒有上前來問安。

在這里見到他，玉秋實明顯有些錯愕，可他就那麼站在那里深深地看著他，沒有說話，也沒有作。

最終宋泠先開了口：“玉大人。”

這句話出口，玉秋實眼神閃爍，十分意外地躬行禮，口中道：“殿下。”

宋泠手去扶他，聽見他口氣奇怪地問：“臣在朝中寂寂無名，外放了這些時日，殿下竟識得臣？”

“太……玉大人何必妄自菲薄，”宋泠引他一同坐下，差點口了一句“太師”，“只要有心，終歸有天下誰人不識君的一日。”

玉秋實笑了笑，不以為意，只問道：“臣聽聞殿下在安城，這些日子便要返京了，怎地突兀出現在此？”

宋泠道：“平城有敵來犯，本宮心中不太安寧，前來看一眼。”

他著對方，心念一，便繼續道：“玉大人對邊境戰事有何見地？”

玉秋實笑而不語，反問道：“殿下覺得呢？”

宋泠以手蘸水，在桌上寫了一個“克”字。

“北方諸部虎視眈眈，爹爹主和，一味懷，其實并非不敢一戰。只是……如今朝中人才凋敝，邊疆諸將人心不齊，貿然用兵，最終苦的只有國朝的子民。我們擔憂戰事綿延，其實北方諸部何嘗不是如此？他們時常試探，卻始終不越幽云河，便是知曉，縱然打得下來，也是守不住的，倘若沒有一擊必勝、長驅直的把握，他們不會大肆來犯，但是……”

他語氣一轉：“厄真部從前是北方諸部最弱小的勢力，如今卻漸有霸主之勢，不在掠地，而在攻心。厄真部善養細作，不知有多人在暗窺視中原，幾年尚可維持此態，可若是十年、二十年之后，又該如何？這樣多的厄真細作，萬一真有一個挑撥得國朝，給了他們可乘之機呢？本宮這些日子在安城巡視，便有決心，養民十年——最多十年，有朝一日，本宮必定將北方諸部趕回漠北深，永絕我朝的北方邊患。”

他如今只有十四歲，嗓音尚有稚，這一番話卻說得擲地有聲。玉秋實坐在他對面，沉默了許久，才慨然嘆道：“自古英雄出年，殿下好志氣。”

他頓了一頓，忽而道：“其實臣前些日子便在安城。”

這下宋泠頗有些意外：“哦？”

玉秋實溫言道：“臣細訪邊境，畫了輿圖，想同殿下共商戰事。不過殿下這些日子忙于犒勞邊將、與民同樂，臣竟未尋得機會與殿下相見。”

這番話說得云淡風輕，但宋泠暗暗心驚，此時玉秋實位低微，而自己來幽州后，各地州縣員都想前來拜訪，他應接不暇，只好一概不見。

當年在幽州，玉秋實竟然攜卷來尋過他？

宋泠不難想像玉秋實心中的掂量，爹爹綏靖四方，他冊太子后亦一力主和，來過邊境巡視之后才深知北方之患。他曾與爹爹深談，知曉他也有用兵之心，可這些話何足為外人道？朝中員沒有幾個來過幽州，只知戰事要錢要糧、勞民傷財，若貿然圖之，定會掀起軒然大波。

所以玉秋實一心以為他會遵循皇帝的舊政，攜卷上門不見人，唯一心的機會在差錯之間消逝。君不知臣、臣不知君，最終玉秋實看見了資善堂中心思深沉的宋瀾，決意幫他奪嫡，卻釀出了永遠不能挽回的后果。

他做決定時，忠的并非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皇帝，也非為做宰的這些年，他忠的是這個國家，只是太過偏激、太過自負，一葉障目，悔之晚矣。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后，他更是迷失大半初心，執拗地相信自己的決定，大肆斂財、排除異己，午夜夢回之際，不知他會否憶及當年孤走遍幽州的自己？

或許玉秋實更加的是那種將萬運于掌中的快，只獨坐明堂之上，便能攪弄天下風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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