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那些義憤填膺，聲稱誓死不往太原的朝廷員們，最終大多數也都跟上了，只是他們又改了說辭，聲稱要去太原親眼看看常歲寧要如何證明自己是李氏脈，要如何騙得過天下人——

活一副去穿謊言、砸場子的正義姿態。

他們之中也有人道：別以為挾持了太傅，便可以誑時眾，太傅絕不可能助紂為誆騙世人！

是了，他們將太傅率先離開之舉視作了一種迫挾持。

是以眾人之中，便也不乏存了“前去太原保護太傅”之心者，并放出狠話——若太傅有什麼閃失，常歲寧便是與天下文人為敵，吾輩手中之筆絕無妥協的可能！

這些義憤聒噪之言讓駱觀臨聽得心煩，轉念一想，自己從前也是這路貨，不由更煩了，于是加將人都送去了太原。

駱觀臨未曾離開，常歲寧也在信中邀他前去見證，但他權衡之下選擇留在。

比起見證歸宗大典，他更傾向于守好重地，安排好各事務，以確保節使的歸宗大典能夠順利完。

待得大典之日，他也在城中自飲酒一盞，遙作見證即可。

太原城中，提早得了崔璟待的戴從，帶著崔氏族人們，已將一切事宜準備妥當，只等來人抵達。

戴從意外的是，頭一個抵達太原的，竟然是年事最高的褚太傅。

褚太傅初太原城，一路來到并州大都督府外，見著行禮相迎的戴從，點了頭罷，頭一句話便是：“你們常節使何在？從山回來了沒有？”

戴從正要回答，一道雀躍的聲音從府門傳出：“老師！”

褚太傅茫然抬眼去，還未能見著人，只這一聲“老師”，猝不及防地便他眼眶中涌現一層淚。

這一聲輕快雀躍的老師，穿過足足兩世的生死，終于又傳到耳中。

人影憧憧，聞聲皆避讓兩側，褚太傅的視線被淚蒙著，幾分朦朧不清，恐顯異樣，也未敢抬手去蹭眼中淚花，就這麼朦朦朧朧地瞧著那道人影。

不在戰場也無需趕路，穿便以得舒適為主，一襲月白廣袖圓領袍，外罩淺金紗，紗泛著剔澤，肩頭以金線鉤勒祥云。

如瀑青不曾結髻，只以玉簪隨意挽束起，發尾垂落肩頭，晨過剛漆過的朱門，斜斜地與形相撞，映出一圈暈。

快步跳過朱門，袍角快速掃過朱漆門檻，輕盈的腳步也帶著不加掩飾的雀躍，幾乎是跑著過來的。

風吹去了淚，褚太傅慢慢看清了朝自己走來的人，見步伐神態，有心想說教一句：什麼樣子？要做大事的人了，也不知穩重一些。

但對上那張迎來的笑臉，見抬手執禮，聽又喊一句“老師”，褚太傅嗓子里堵滿了酸的歡喜，幾乎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但他必須得說一句：“老夫可不記得何時做了節使的老師……”

這麼多人看著聽著呢，這倒霉學生有點分寸沒有？還要他這個風塵仆仆的老東西給找補。

卻見那倒霉學生微仰起臉，笑得依舊燦爛：“太傅是天下人的老師，我稱一句老師也是理所應當啊。”

常歲寧說得理直氣壯，且也不乏為找補之人，接著走上前來的崔璟向褚太傅恭敬地施一禮，也喊了聲：“老師——”

戴從抬了抬眉，節使一人喊老師略顯異樣，而兩個人一起喊……就好像有點夫唱婦隨的意思了……

下一刻，又一聲含笑的“老師”響起，見開口的是那位魏相公，戴從的心突然微妙。

看著眼前這三個“好學生”，褚太傅直擺手：“老夫可當不起！”

“唯有老師當得起才對。”常歲寧笑瞇瞇的，如何也不肯改口，橫豎厚臉皮的事也沒做，值此時機為了結討好拉攏太傅，強行以老師相稱，也很符合的作風。

說話間，抬一手相請，臉上依舊滿是笑意：“老師一路辛勞，請隨我進去說話。”

褚太傅心很好地“嗯”了一聲，負手提步。

魏叔易抬手相扶：“太傅當心臺階。”

太傅踏上石階，隨口問魏叔易：“是從朔方過來的？傷都養好了？”

“是，勞太傅掛念，多虧常節使使人用心照料數月，下的傷勢已經大好了。”魏叔易說話間，含笑看向前方一步之遙的常歲寧。

“……”崔璟敏銳地察覺到，魏子顧此人的余在看向自己，機似不乏挑釁。

太傅點了頭，便聽常歲寧道：“已讓人為老師備下了住，待會兒老師先去更，飯菜也在準備了。”

“老師喝魚湯，剛好是吃魚的時節——”

“老師久未出遠門，這一路來，可有不適？”

“老師，您自來，趕路用了幾日？”

“……”

常歲寧一口一個老師，幾乎不給其他人說話的機會。

且說的問的都是些瑣碎事，用詞也格外平實簡單，落在戴從耳中，那便是毫無政治用心痕跡，倒果真像是尋常師生一般……不，比尋常師生還要更加親切日常許多。

且他瞧著，常節使的歡喜竟全無客套表演痕跡。

再一瞧自家大都督，只見這位臉上也見地掛上了淺笑，只是常節使的笑似乎是源于心，而大都督的笑大抵是源于常節使在笑。

在此之前，常歲寧已經很久沒能喊“老師”了，如今終于有正當理由和足夠的本領喊出口，也不管是否會顯得太過狗。

常歲寧陪著老師用了午食，崔璟和魏叔易也在旁作陪。

褚家兩個孫輩對此很是寵若驚不知所措，如此時局下，縱使是三清祖師如來佛祖來了，至多也只能是這般待遇了吧？

可坐在上首的祖父看起來實在松弛從容，只能說祖父不愧是祖父。

飯后，一名崔家子弟過來傳話，常歲寧與老師道了句“學生先失陪”，便忙著料理事務去了。

見往外走，褚太傅隨手指向魏叔易，使喚道：“外頭起風了，這一去怕是要忙到晚間，讓人給送件披風去。”

都說春捂秋凍，上有戰傷的人，春日里且得捂好了。

魏叔易含笑應“是”：“下這便過去。”

“不必了，魏相事忙，此等小事不勞煩了。”崔璟抬手向褚太傅施禮：“太傅，晚輩去送披風，告辭了。”

魏叔易笑意微滯一瞬，向太傅施禮后，抬腳跟上離開的崔璟：“……我倒一時想不起有何事要忙，不如崔大都督提醒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