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夜,雖無塞北的刺骨朔氣,清冷之意,卻也如紗如網,將人裹得嚴實。
戚金撥開轎簾,著寒涼的夜風撲面而來。
他戎馬生涯幾十年,要麼騎馬,要麼走路,還真沒像今日這樣,穿著蘇松一帶土財主常穿的團花綿錦袍,坐轎子。
扮家丁模樣跟轎的李大牛,忙靠近轎廂問道:“戚總爺,何事?”
戚金擺擺手:“無事,老夫就是氣。行軍打仗一輩子,這趕路的時候,還真不習慣頭頂上有個篷子。”
李大牛附和著笑笑。
泰昌元年起,鄭夫人就將報諜探條線明確分工,宣大至遼東的邊鎮,給許三,京師及周邊,給花二和陳三妮,山東至蘇松一帶,給李大牛。
此番夫人要求他,以喬裝的方式,將戚老將軍請到南京,與洪承疇會面。
李大牛見到戚金時,一開口,老將軍就興地意識到,定是有仗要打了,并且不必李大牛多解釋,戚金便明白,兵部沒有公開的調令走郵渠道南來,而是鄭海珠領銜的國務寺出面,如此小心,乃為了防止走風聲。
果然,進到南京城西一座不起眼的民宅,見到洪承疇后,對方拿出一個長條的小木匣,開門見山:“戚總兵,兵部熊侍郎簽發的調兵令,本帶來了。”
戚金雖是頭一回和洪承疇打道,但見他能和李大牛一樣,被委以如此重任,想來也是鄭海珠視作嫡系親信的,便也不避諱,欣地直言道:“不錯,兵部這幾年的堂,與你們鄭夫人都相善,張銓如此,不稀奇,但熊廷弼這只九頭鳥,子可比張銓火多了。”
洪承疇自打進了國務寺,沒聽鄭海珠細說戍邊將門與京師文臣的糾葛,但同時又被這位上一再耳提面命,解決軍餉這個核心問題的基礎上,提升朝廷中樞對邊將的控制力,通過志在必得的會戰大捷,逐漸向關外輸出川兵、浙兵等野戰軍,是可以緩和地方軍閥與京師朝堂的矛盾的。
洪承疇遂順著戚金的話頭,和言道:“國務寺在平時,也常與兵部會商,熊侍郎既知邊事,又與鄭寺卿一樣,視遼東建奴為心腹大患,此番自會與我們國務寺誠合作。戚總兵,屆時,熊侍郎和鄭寺卿,都會坐鎮遼,與遼東巡楊漣一起。”
戚金聞言,心里最后幾分顧慮也淡去了。
不懼大戰,是刻在他這樣的名將后人骨子里的。
但他同時也是個兵如子的老將,風雨一生見多了險惡,再加上當初戚家軍銳命喪薊鎮自己人手里的前車之鑒,戚金不得不去擔憂,自己這支客軍再次遠赴遼東后,是否還會如那回在順時一樣,得到朝廷督戰文臣明智的作戰安排和公平的敘功嘉獎。
此刻聽洪承疇了底,國務寺堂會與兵部堂、遼東巡一樣,親臨前線,戚金放心不。
他就算與楊漣和熊廷弼毫無,至能信任鄭海珠。
戚金信任后者不會為了貪功而喪失理智與仁義,坐在中軍帳里文臣的位置上,輕易地發出冒進指令,對無論主軍還是客兵,都不區分必要的犧牲與無畏的送命,只為了賭一個大捷,來換自己更上層樓的仕途。
只聽洪承疇又道:“行糧銀子,會在正月后運到戚總兵。拔營北上,則會走海路,免得陸路越往北,越有建奴細作傳遞消息。屆時,有崇明鄭字營的許參將派出海船,來接你們的營兵。在此期間,戚總兵就算對手下牙將,也最好守口如瓶,畢竟,鎮江離松江不遠,朝鮮來的商船上,說不定也有被努爾哈赤許了賞格的細作。”
戚金道了然:“洪卿放心,老夫的義子,就是死在建奴細作手里,老夫怎麼會嫌你們寺卿過于小心了呢。”
“好,那就有勞戚總兵,將車營的火、戰車數目,北征客軍的人、馬數目,都告訴本,本后頭幾日見了許參將,叮囑他運籌船次。”
戚金打開木匣子,研看兵部的調令,見上頭只寫著到東江與文龍所部會合,再翻到迭在調令下頭的一張黃麻紙,打開后,乃一副繪制細的地形圖。
遼、順、清河堡等悉的地名赫然其上,當然,還有努爾哈赤的老巢:赫圖阿拉。
但畫得最詳細的,卻是赫圖阿拉與順關之間的那一。
“朝廷,是想在此集結各路明軍?”戚金問道。
洪承疇點頭道:“此圖,鄭寺卿只給了馬將軍和戚總兵兩支客兵的統帥。至于到時候怎麼打,隨機應變。戚總兵所部,車兵與火兵居多,因地制宜地列陣,尤為重要,有這圖在手,總兵可以先綢繆起來。”
戚金聽得出洪承疇的言下之意,鄭寺卿是真的在意客軍的利益,盡一切可能不讓他們瞎,同時也信任他與馬將軍的謹慎,會對計劃中的總攻地點守口如瓶。
戚金的目又落回地圖上那三個字:薩爾滸。
已近亥時,戚金走出民宅,坐進轎子前,抬頭看了看冬夜的星空。
“老吳,你在天上,和邦德過得咋樣?他和阿梅,給你添重孫子了沒?我估著,我也快上來了。等我,老子帶著兒郎們,打一次痛快的,給邦德報個仇,就上來和你們喝酒。”
兩千里外,南中國海。
同一個月令,秦淮河畔呵氣冰,臺灣北港,則溫暖如春。
思齊站在院中的椰樹下,仰中天明月出神。
妻子文阿鯤走過來問:“睡不著?”
“嗯。”
“是朝廷,要你出征嗎?”
思齊的目落回妻子臉上:“你怎麼知道?”
“我看你今晚,都坐在刀室里。”
思齊鎖的雙眉舒展開來。
六七年了,妻子這個臺灣土著,不但漢話已經非常流利,而且越來越能察到自己細微的心意。
“我們的水師,的確要出去打仗了,楊天生會帶船走。”思齊對妻子道。
“什麼時候?”
“大概,明年春天吧。”
“還是像上次那樣,去打島嶼上的弗朗基人嗎?”
思齊搖頭:“比他們厲害多了。”
文阿鯤似乎并無深究這個敵人如何厲害的興趣,仍是面溫和沉靜地問道:“大哥,你是不是想自己帶船去?”
思齊默然須臾,攬過妻子的肩頭,用無聲的作,回答了妻子的問題。
文阿鯤輕自己隆起的肚子,聲道:“你想去,就去,帶上你的那些好刀。”
丈夫的臂膀,了。
文阿鯤依然口吻從容:“你只須說與我知,那一,比平戶冷嗎?我好曉得,如何給你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