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冊帝的聲音不重,其中卻有著極深的堅持,仿佛這個問題已經盤桓于心頭太久,曾在心中問出過無數次,執意想要聽到一個答案。
李歲寧腳下微頓,提醒道:“陛下,我的阿娘是仲家九娘,此事在歸宗大典之上已有定論了。”
“是……朕知道。”圣冊帝怕就此離開,看著那道背影,退讓般道:“可你必然聽說過阿尚的故事……若你是,你會不會恨朕?”
李歲寧一時未,似在思索要不要“代替”李尚回答。
圣冊帝的聲音里帶上了艱愧疚的沙啞:“當初之所以和親北狄,是因為我這個阿娘的請求……”
“不對。”李歲寧平靜地糾正:“是為了大盛休養生息。”
圣冊帝:“若果真這樣認為,為何不肯與朕相認?”
李歲寧又靜立片刻,終是開了口。
那便說個明白,做個了結,最后給彼此一個待吧。
“的本意的確是為了大盛江山,彼時思來想去,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李歲寧的聲音很輕,果真像在講述旁人之事:“但很多人勸不要答應,的老師當時說了一句話——沒有更好的辦法,那便選一個不那麼好的辦法,暫且作權宜之計用著,之后再一同想辦法就是,世間事何故非要由一人之軀做到極致?”
“反駁了老師,但夜深時也不幻想,或許當真還可以一同另想辦法,畢竟除了老師和部下,還有一個權勢在握的母親——”
“當時想,若的母親也不許和親,那便和母親一同商議一個‘不那麼好的辦法’,所以,等母親來尋。”
圣冊帝幾分怔然,至此,竟然有些不太敢聽下一句話,但那句話仍清晰地傳了耳中:
“的母親果真來尋了,且就如陛下方才那般以阿娘相稱——”李歲寧的聲音依舊平淡:“那位阿娘未像先前那般強,而好像真的變了一位尋常的阿娘,流出了從未有過的脆弱慚愧之,以請求的方式讓去和親。”
“那時,突然生出一種很奇怪的,這樣的請求旁人來提,并不會有任何。可莫名覺得,這樣的話,不該從一位母親口中說出來——”
“世人對母親的要求和期待總是過高,恍惚間又覺得自己似乎不應如此自私苛刻。”
“可突然想,這麼多年來,似乎從未對母親有過任何要求索取,相反,從來都只是在滿足母親的一切期許。只此一次期待,難道也真的很過分嗎?”
李歲寧:“所以那一刻,突然有些委屈。”
“好在那委屈只是一瞬,很快想通了一件事——”李歲寧:“的母親,本就是一個無心者。”
委屈是為了討要關注疼,但這些無心者給不了。
那一瞬間,對阿效時得到的那些“偏”,突然就釋懷了,只覺得阿效也很可憐。
圣冊帝形僵,下意識地道:“是朕做錯了……朕原答應過你,三年后會接你回來,朕本打算好好地彌補你,可誰知……”
“——誰知?”李歲寧微向后方側首,復述了這二字:“此去北狄,九死一生,陛下怎會不知。”
“陛下愿意這樣想,是為了寬,還是讓自己好過些?”
“陛下若說做錯,倒也的確錯了。”李歲寧:“但并非是錯在未能做一位所謂好母親,而是錯在從未看清楚過一件事——兒之心也好,民心也罷,這些統稱為人心的東西,皆如同細沙,若一心只想牢牢掌控在手中,反倒會悉數流失。”
“以陛下的頭腦,當年不會想不到李尚會甘愿和親北狄,但就在李尚等待母親表態的那幾日間,陛下害怕了。”
“陛下害怕李尚搖,哪怕只是一細微的可能,陛下也決不容許這樣的差池出現,以免影響到您的布局,所以陛下寧可以阿娘的份去求。”
“察覺到了,所以答應了。”李歲寧:“本就是最好的解決之策,又能順勢還清生恩,沒有道理不答應。”
“只是既已兩清,圣人便也不必再執著勉強了。”
“圣人天生意信任匱乏,強行付,反倒也不見得是好事,那樣您勢必會枯竭,您的孩子勢必窒息。”李歲寧:“就這樣互不相欠也很好。”
“人生來無法選擇父母,世間唯有親緣是最霸道不講道理的,縱然不適合做母,卻也無法更改——好在李尚很幸運。”
“陛下問恨不恨——”
“不恨,覺得很輕松。”
李歲寧言畢,抬手打起珠簾,離開了此。
圣冊帝失神地站在原,片刻后,的目移向窗欞,見宦侍們行禮恭送,那道影如風般坦輕盈,就此消失在的視線中。
這一刻,圣冊帝心底忽生出空的恐懼。
阿尚沒有指責質問埋怨,沒有提及半字在北狄的遭遇……
那些話很平靜,卻無比清晰地意識到,當真失去阿尚了。
這種失去,遠比生死相隔還要徹底。
的兒回來了,卻也徹底離開了。
這種失控帶來的沖擊,同卞軍攻破京畿時,昏倒墜地的一瞬間相比,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帝仿佛被干了全部力氣,雙手攥握著龍杖,慢慢坐了回去。
侍走進來時,見得天子攥龍杖,一向端正的脊背突然彎了下去,仿佛一瞬間又蒼老許多的模樣,心中微一驚,卻不敢貿然上前,惟有忐忑地候在旁側。
晚風里已徹底沒有了寒氣,吹拂在臉頰上,像被干凈的羽掃過。
李歲寧吹著風,未有回頭看。
行至中途,一名兵尋來,向道:“太傅讓屬下傳話,說等殿下您忙完之后,便直接去太傅那里用晚食。”
“好。”李歲寧一笑,抬往前:“走吧,去看看老師那里都準備了什麼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