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老將軍聞聲轉頭看去，蒼老的眼睛震著。

四下的傷兵們反應過來，立時發出呼喝聲，兼有嗚咽哭聲。

涅奴被斬殺，但戰事遠未結束，因為皇太有言，今次要在此全殲敵軍。

鐘老將軍初聽聞此言時，表面上雖然沒說什麼，但心認定皇太殿下是被仇恨激怒蒙蔽了理智，才會放言要全殲兩萬鐵騎……

這先例不是沒有過，去年玉門關一戰，北狄初次以兩萬騎犯境，上將軍崔璟便曾全殲過那兩萬鐵騎，卻絕非是一戰之力，而是耗費了月余率兵擊殺那些四逃竄的北狄騎兵，方才做到了全殲。

此時皇太卻言，今日要一戰全殲之。

鐘老將軍歷來是有名的沉穩務實，隨著年紀的增長，愈發反對一切冒進之舉。

但此刻，看著那被提來的涅奴首級，他心中有一口制徘徊許久的氣，陡然間被提了起來，拔至云霄。

所謂冒進，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但這世上，確有能為常人所不能為者……他比誰都清楚有那樣的人存在！

老將軍瞬息間紅了眼眶，往關門外看去，定聲道：“且扶我……登關樓！”

涅奴的首級被他的銅鞭懸掛在了關樓之上。

“咚！”

伴隨著頭顱的珠滴下，忽有渾厚的鼓點聲響起。

“咚咚！”

鼓聲亦為樂聲，緩緩鋪開一方豪邁的戰場畫卷。

鼓分三面，帶頭擊鼓者是鐘老將軍。

千軍萬馬廝殺中，李歲寧回首向關樓，染的眼角突然溢出一點淚。

擊鼓的鐘老將軍也在定定地看著的方向，四目仿佛穿過千軍，借鼓音而相見。

戰鼓聲也分許多種，此時鐘老將軍所擂，乃是《秦王破陣樂》。

秦王乃李氏太宗皇帝，此曲曾代表著大盛最為鼎盛的國力與戰力。

先太子效最此戰曲，從前率領玄策軍作戰時，總會令士兵以鼓擂之，破陣曲起，則戰意起。

直到先太子效去世，這破陣曲漸染上悲戚，常闊便再不許人擂此樂。

此時，時隔多年再次響起的鼓聲，每一聲仿佛都震起昔年的塵埃，繼而展出封藏其中的崢嶸功勛，喚醒無數沉睡的將士英魂。

鐘老將軍用盡全部力氣擊鼓，仿佛要以此破陣曲祭祀天地神靈，召引相迎先太子魂魄歸來。

鼓聲伴隨著號角，從起初的踏踏馬蹄戰場之音，變得逐漸昂揚，而后鼓點聲越來越，仿佛在與將士們一同廝殺，帶著錚錚戰意與絕不言敗的堅韌不拔，如同滾沸的摻了的巖漿，一往無前激咆哮著奔流至山川峽谷，前去阻截吞噬敵人的每一寸退路。

被這鼓點聲包圍著，將士們發出前所未有的洶涌戰氣。

殺敵！

誓死保衛大盛！

此刻每個人心頭僅容得下這一個念頭。

他們是無數個，卻又已融為一，此刻已然忘記了疼痛也不在乎何為生死。

著這幾近可怖的士氣，北狄士兵終于開始到恐慌，而本能更能通曉天地間漾的危險殺機，于是就連他們下的戰馬也開始變得躁不安。

這些北狄士兵當中，大多數人此前并沒有親歷過與玄策軍的對戰，玄策軍三字，對他們來說不過是遙遠的傳言。

此次出兵前，他們的首領無不告訴他們，有關玄策軍那些神乎其神的傳言早已了過往，大盛的李效死了，玄策軍已然名存實亡。

至于去歲崔璟于玉門關外全殲兩萬騎兵，在他們首領口中，不過是因占據了關隘天險之利，且那些騎兵們太蠢太冒進，貿然深隴右大漠，真正殺掉他們的不是玄策軍，而是因后續補給不足，生生被崔璟耗死了而已。

而今他們放棄從隴右進攻，只需踏過山，便能直大盛關，且后方兵馬糧草充足；

再觀大盛，天子丟了京師，山河破，人人自顧不暇，軍心也必當惶然渙散；

他們兵強馬壯，而對方不過強弩之末，有何懼之！

至于久攻不下，不過是阿史德元利太過無能，作戰之道過于優寡斷，全無汗國勇士的鋒銳勇猛之氣！

難怪先前有傳言，說這阿史德元利的生母不祥，多半是漢，而今看來此人骨子里果然和漢人一般弱退！可偏偏其妹乃是當今可汗王后，才他這蛋掌了兵權！

——這是涅奴等人先前的看法，截止一個時辰之前，在場的北狄將士們，仍是這般認為。

可此時卻是不一樣了。

他們忽然意識到，阿史德元利的“不夠鋒銳”，是與盛軍周旋及相互卸力的結果。

此刻沒了阿史德元利的統率部署，他們自認為是掙了礙事牢籠的雄鷹，實則卻了毫無章法的待宰羔羊。

這些盛軍發出的洶涌戰意，是他們從未見識過的，那本不像是凡胎該有的。

當人不再像人，從人中掙了出來，殺死了弱和恐懼，便會為最可怖的存在。

北狄兵馬開始潰，圖撤逃，卻為時已晚。

以幾乎相等的人數，去全殲兩萬騎兵，在這群山盤踞、且于后者而言更加悉的戰場上，幾乎是不可能被實現的空想。

但李歲寧有著近乎絕對的信心。

關樓之上，破陣樂不曾間斷地重復著，一遍更比一遍高昂雄厚，一面戰鼓被生生擂破，便有更多的戰鼓被搬上關樓，擂鼓者從起初的三人變作十余人。

崔璟率兵急赴而來，遠在十余里之外，便聞聽到了那可撼天地的破陣鼓號聲。

自古以來，被世人認為可通天地神靈的介，唯酒、香、樂。

此刻這撼天的鼓樂聲，仿佛便以這方戰場為祭臺，連接了天地神靈。

戰事歷來罪惡，但這鼓聲卻好似一柄利劍，在這天地間劃開了與，定義了善與惡。凡被鼓聲催著揮刀的大盛將士們，所戰皆為義戰。

夏末初秋的風掃過關門。

青年上將軍策馬而來，與風同至。

他未曾停頓，向戰場奔赴而去。

過此關門之時，馬上的青年仿佛踏過了十數年的歲月關隘，在這破陣曲的指引下，得以奔向由親自統率的戰事中，為最忠誠堅定的將士，與一同并肩作戰守此國門。

崔璟率兵沖殺上前，揮槍替李歲寧阻去一道道殺機。

源源不斷的援軍涌至，加戰場。

崔璟未曾在李歲寧側多做停留，千軍萬馬中，無需有任何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