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廝答應著送了婆子兩步，引著張家那人往屋里去，“你來得巧，今日這屋里正熱鬧，大家正在里頭吃酒，你也來吃一杯。”

聽見屋里鬧哄哄的，要進去，倏聞得有人喊了聲“王西坡 ”。西坡回頭一瞧，恰看見池鏡并幾位公子從里頭往門上走來。

他們堂兄弟嫌在家坐得無趣，離晚飯又還早，因而約著出府去逛逛。不想走到門上，池鏡竟見個十分眼的影，試著一喊，果然是西坡。

他看見真是他，倏然有點不安，可恨這個人不知和自己是什麼樣的緣分，偌大個南京城，偏偏又在這里頭。他猶豫須臾，不放心放西坡和玉在這里，盡管他們之間還隔著重重門墻。

他立刻回頭和幾個兄弟道：“你們先去，我這里有點事。”

松二爺拉他，“那是誰家的小廝，你認得？”

二府里的寧二爺走上來道：“那是張家的下人，我先前到張家見過他，十分伶俐個人，上月還在他們府上看角門，沒幾日就做了個小管事。鏡三哥也認得他？”

池鏡只說是個人，打發了他們自出府去，向門房前走來，“你怎麼在這里？”

四府那小廝道：“怎麼三爺認得他？他是張家的人，方才我們太太打發人去借他們府上兩個小戲，是他跟著來的。”

池鏡沉默著打量西坡兩眼，轉背道：“跟我來，到里頭坐坐。”

西坡沒說什麼，向那小廝打了拱手，跟著池鏡去了。自從西坡在張家當了這些時的差，也知道張家同池家是世，心想難免有一日會和池鏡到，只是沒想這一日就是眼前。

他跟著池鏡走到前頭僻靜的一間小花廳，池鏡倒未拿他當下人，竟肯請他在椅上坐，又吩咐小廝上了茶水，一面問他：“你在張家府上當差？”

西坡點頭。池鏡有些難以置信，不過細一想，走投無路賣為奴的人大有人在。

盡管猜著了，也要問，好像就為西坡難堪，他臉上有點鄙夷的微笑，凝著眉，“怎麼會去張家當差？”

西坡坦率道：“窮苦之人，哪里有飯吃自然就在哪里當差。”

“死契還是活契？”

“五年的活契。”

池鏡笑著點頭，一時的沉默中，聽見外頭有人說話的聲音，他立刻提起心，向小廳后門出去，原來是兩個丫頭說著話從里頭門上走出來。他暗笑自己不免過于風聲鶴唳，這間小花廳并不直通園子里頭，他刻意領著西坡到這里來，無非是避免他和玉有一點點重逢的可能。

自然西坡也清楚他的用意，不見得他們之間有什麼，何況他如今是個下人，何值一位侯門公子如此款待？他同樣沉默著，沒有去揭破，也從未想過還要再見玉。

“玉兒和我養了個兒子，才剛滿月。”池鏡有意。

“聽說了，令公子滿月那天，我們老太太還去吃了尊府的滿月酒。”

西坡有玉的全部的消息，知道生了個兒子，在池家很寵，當著半個家，丈夫剛剛高中，在應天府點了個前途無限的。一切都是按著期盼的方向在發展，和他已遠到連聽見“玉兒”這個稱呼都覺得是另一個人。

他一直維持著平靜的微笑，好像預備著隨便池鏡怎樣發難他都是平靜以待。

反而令池鏡喪失了奚落他的趣味，收起點頑劣的笑，“你怎麼樣？現今安家在哪里？”

“還是先前租賃的房子，現下是妻兒他們住著，我在張家當差，自然是住在他們府里。”

“你那個繼——”池鏡沒好往下問，怕死了，總覺得王家接二連三的倒霉，不免人唏噓。

西坡卻笑道：“已大好了，其實也不是什麼大病，就是年吃的苦頭太多，子骨弱。我賣張家，得了幾兩銀子，抓了些大補的藥，好吃好喝養了幾個月，就漸漸大安了，如今房下正預備著替議親。”

池鏡簡直不可思議，吭吭笑了兩聲，“你真是個大善人。”

“何以敢當？”

怎麼不敢當？為了個毫不相干的繼賣為奴，只有他王西坡做得出來，怪不得玉久久不忘，連池鏡也不得不有些佩服。這也正好找到理由寬他自己，也許是因為西坡本來善良，所以對玉并沒有什麼特殊的。

但也知道這理由很拙劣，所以漸漸有點笑不出來。他將一條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歪著頭審視他，“在張家當差一月多月錢？”

剛一問出口他就后悔了，怎麼和他說話總是繞不開錢？好像他沒有別的能過他的地方，除了錢。

西坡其實如今穿得比先前面得多，張家是宦人家，在外頭跑來跑去的下人就是門臉，不會放任他們穿得破爛。但給池鏡那雙眼睛一看，仍覺得自己像個花子，盡管心下窘慌，卻仍然保持著從容的微笑，“現下一月有三錢銀子。”

“三錢——夠開銷麼？”

“糊口是足夠了。我們這樣的人家，也不怎樣花錢。”

池鏡點著頭，“有難盡管來找我。”話雖如此說，心里卻希西坡永遠不要再出現，可又做不到要他的命。他別著臉 ，向廳外去，太照著禿禿的場院，規律地爬滿地轉的紋，有種干荒蕪的覺。

不知坐了多久，有個小廝尋到這里來，說里頭開了席，池鏡進去，幾位堂兄弟也都從外頭回來了。池鏡便托他領西坡回門房上去，自往里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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