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2章裂

魚人老祭司詢問客人什麼時候拿到這段卜辭的。

客人卻回答『我想親眼看看』。

從任何角度理解，這都是一個非常經典的『答非所問』，但在這座煙霧繚繞的魚皮帳篷里，鄭清這句聽上有些含糊的回答卻沒有引來任何質疑。

在場諸位年巫師沒有一個理解出現偏差。

大家的目齊齊看向了長桌盡頭的那座石臺——鄭清則在打量石臺之餘，還瞟了一眼那排小魚人組的唱詩班，沒記錯的話，接下來的祭祀是需要它們唱頌讚詩的。

只不過這一瞥之下，男生後背又覺有些發涼。

小魚人們倒是沒鬧什麼麼蛾子，它們正跟波塞咚大眼瞪小眼，互相比拼耐力。讓鄭清發涼的是兩隻貓——黑寶石貓與白玉貓的疊爪爪遊戲仍在繼續，但這一次，兩個小爪子之間多了一截突兀的尾尖。

一截青的、茸茸的尾尖。

正靈活而愉快的兩個小爪子之間的遊戲。

男生不需要順著那截尾尖『溯游而上』，就能猜到它的主人是誰。準確說，這都不是猜，而是明牌了。他下意識軲轆了一下眼珠，瞅向坐在自己另一側的大狐貍，卻見依舊一副慵懶且矜持的模樣，彷彿不知道有一截尾在背著大家玩遊戲。

男生飛快的收回視線，眼觀鼻，鼻觀心，一門心思早點結束今天這場磨人的圩市之旅。

「……親眼看看麼？」

長桌對面傳來魚人老祭司的聲音，它了剛剛塞進玉幣的口袋，長長的吁了一口氣，表重新從市儈變得莊重起來：「——亞格涅格！亞格涅格！我們的神！」

這幾個詞彷彿上課前的鈴聲或者教授的鞭子。

正在與小狐貍大眼瞪小眼的小魚人們齊刷刷站直了子，細碎小步排列整齊，雙手疊放腹前，抬頭，斂起它們乾淨的魚鰭，用清脆空靈的聲音唱了起來——

「亞格涅格！亞格涅格！」

「我們的神！」

「萬膝必向我跪拜！」

「萬口必向我承認……」

老魚人抓起骨杖，費力的站起，了口氣，慢吞吞挪到石臺旁，然後起破舊的袍子，出瘦骨嶙峋的青黑膝蓋，巍巍的在石臺前叩首。

某一刻，鄭清非常擔心它一頭磕下去再也起不來。

所幸沒有發生這樣的悲劇。

重新起後，魚人老祭司著石臺上的厚重斗篷，裏碎碎念著禱詞，腳下跳著笨拙且古怪的舞步，最後接過小魚人遞來的骨杖，將斗篷挑起，出石臺上的『亞格涅格』。

一尊肖似章魚的顱骨。

祂上半部分是人頭骨，下半部分則匍匐著八章魚的手。斗篷被掀開后，那些原本『沉睡』的手紛紛『蘇醒』過來，在石臺上有氣無力的蠕著。

老祭司從袖子裏出幾塊乾燥的苔蘚。

丟進石臺兩側扶手上的石頭盤子裏，青黑的火苗驟然立起，在石盤中扭曲著，跳著舞，發出細碎的嗶啵聲。

它又丟進幾塊骨與竹牌。

濃郁的煙氣立刻從盤子裏升起，須臾間便瀰漫了整座帳篷。

老祭司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捧起『亞格涅格』的顱骨，示意鄭清上前。但在石臺前，它佝著背，低著頭，沒有立刻把那顱骨套在男生頭上。

它看著面前的年輕男巫，渾濁的眼珠顯得有些獃滯，聲音卻帶著一先前不曾有的尖銳：「——尊貴的客人喲，我不知道你這道卜辭從何而來，也不知道你想看到什麼，更不知道那戰與的漩渦會卷進多生命。但我能從你的眼睛裏看到謹慎、不安以及晦卻堅定的憤怒。」

說到這裏，它頓了頓，視線在帳篷里其他幾位年輕巫師上一一過，最後落在青的大狐貍上，再次低了一下頭：「——眾所周知，『』擁有治療心靈的魔力。就像『』一樣。與丑、與恨，這些古老而單調的字眼兒都擁有非常強大的魔力。一顆充滿憤怒的心可以毀滅世界，同樣，一顆充滿喜悅與寬恕的心，能消除一切悲傷和紛爭……」

帳子裏的年輕巫師們有些局促的互相換眼神。

不論這個老魚人之前表現出多市儈，它終究是一位頗有名氣的占卜師，是一點陣圖騰神靈的代言人。誰也不知道它供奉的神靈給了它多靈覺，讓它看到了多可怕的畫面，才讓它在一位大巫師面前說出這麼慎重卻又委婉的提醒。

「嘁——」

大狐貍微微睜開眼，語氣帶著一不屑：「知道你說話的語氣讓我想起誰了嗎？前些日子在學校里鬧事的那些烏。」

『烏』兩個字一出口，帳篷里除了那些沉浸在聖歌的小魚人與波塞咚外，所有巫師的表都嚴肅了起來，個別人，比如鄭清，甚至已經屏住了呼吸。

只可惜大狐貍並沒有繼續討論這個詞，話鋒微轉。

「——聯盟里總是不缺乏自認為是救世主的人。幾百年，甚至幾千年來，總會出現新的組織、新的信徒群……心懷愚蠢而單純的信念，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但實際上，大家都一樣。」

說到這裏，深深的看了魚人老祭司一眼，抖了抖耳朵：「……一樣的愚蠢、一樣的遲鈍，一樣翻來覆去犯著同樣的錯誤。知道是什麼錯誤嗎？」

突然歪頭看向鄭清。

男生果斷搖頭。

「是傲慢。」

青的大狐貍盯著男生的眼睛，輕聲說道：「否認、贖罪、以及尋求寬恕，都是行兇者傲慢的行為。就像那句老話，弱小和無知不是惹人厭惡的理由，傲慢才是。」

老祭司再次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坐上去罷。」

它對鄭清說道。

男巫循著記憶中蕭笑的做法，爬到石臺上的石椅上，接過小魚人們遞來的『亞格涅格華』，著鼻子灌進裏——那碗鮮艷的魚籽嘗起來味道尚可。

蔣玉與去年一樣，板著臉，沒有出聲。只不過與去年不同，今年，不需要去捂波塞咚的眼睛了，因為有幾條茸茸的大尾代勞了這件事。

青的大狐貍瞇著眼，看向老魚人的眼神有些不悅。

沒等鄭清丟下手中小碗，老魚人便作敏捷的把『亞格涅格』的顱骨扣在了他的頭上。

章魚頭骨的八條手像是電般劇烈抖起來，綳直，然後癱，然後再抖。整個過程持續時間不長，直到章魚頭骨黑的傳來一聲心滿意足的嘆息：

「啊……」

「咔嚓……」

兩個截然相反的聲音幾乎同一時間響起。

在眾人獃獃的目中。

魚人們供奉的神祇，亞格涅格的顱骨上，出現了一條細微而又深刻的裂。這條裂迅速蔓延開，須臾間便化作一張蛛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