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於眾生而言是解父母亡親另世之苦的夜，於裴蕭元，將注定不同尋常。

    陳紹方才一直暗候在東南門外的街角裏。

    為免引人注目，他如今仍在延平門一帶執勤，但職位，已從當初沒有品級的隊正升作了品的兵曹參軍，掌延平門武，以及，獲得大駕行從的資格。

    他自出的熙攘人流中到裴蕭元的影，察一番四周，確定無人尾隨或是盯梢，迎上去正待說話，忽然留意，在附近一片昏紅的蓮花燈的映照下，郎君麵容顯得有些僵，人若正陷於一種恍惚的神思當中。

    這在此前是從未有過的，他不遲疑了一下。很快裴蕭元到他，投來注目。此時他的神去已是如常，目凝練。

    陳紹以為是因燈迷離，方才自己岔了眼。

    “方才收到消息。”

    "之前找的人，抓住了。"他說道。

    在長安西北義寧坊的西南一隅，開有一間邸店。店主滿麵須髯，皮黝黑，自稱是安國商人，能說一口流利的安國話，所持的份文牒，也佐證了他的自述，顯示他是剛來不久的外來之人。在長安，番人數不勝數，義寧坊又在開遠門旁，生活著許多形貌異於聖朝人的外來人，因而在此人於兩三年前到此盤下這間邸店之後，如同滴水如海，順利地落下了腳。

    這個表麵去沒有半點問題的安國商人之所以進裴蕭元的視線，是因在細致查遍長安幾外來人的聚居區後，他遴選了一批到來時間最符合要找的那個西蕃人的名單。此人便是當中的一個。

    幾天前，裴蕭元派陳紹以尋常巡查的借口邸店試探，出其不意地用西蕃語出查達的本名。此人當時並未出什麽大的馬腳，然而次日，店主連同幾個番人幫傭人去店空，潛逃不見，搜查邸店過後，發現一個室，裏麵藏著不還來不及理的細和貨，種類五花門，去像是劫掠所得。拷問店腳夫，腳夫招供說，邸店地角落，周圍鄰舍稀，生意清淡，安國店主對生意也不大上心，時常閉門，倒是每月都會帶著他的番人幫傭出去幾天，隨後趕車回來。至於出去做什麽，自己並不清楚。

    顯然，這是一個白天開著閑店，夜間做打劫商旅活的狠人，更加符合要找的人的特征。

    陳紹立刻到查找，就在今夜，他剛剛收到消息，在城西臨皋驛附近的荒山裏，抓住了那一夥五個攜著金銀逃跑的安國人。

    "他承認了份，正是從前跟隨那死了的西蕃貴族一道投降來的查達，因他母親是安國人，所以會說安國話，三年前在主人死後，他在城外，殺了個剛到的安國商人，盜用份藏住下來。"

    "但他無論如何也不肯待事，說一定要見到事主。"

    裴蕭元自延平門悄然出城，行至不久之前他曾與何晉等人會的那片野地。西蕃人查達手腳被繩索縛著，人倒在地上，當到月下向他走來的裴蕭元時，失聲嚷了起來："是你！"

    "三年前在西陲戰，我見過你！你是從前那神虎大將軍的後裔！太像了！太像了！"

    他喃喃地道，盯著裴蕭元，眼中出一種混合著恐懼和敬畏的目。

    麵前的這個年輕之人，他不又憶起了那一段已漸漸變得遙遠的往事。

    哪怕這麽多年已經過去了，當此刻再回憶起當年那一場發生在山穀裏的橫飛的狙擊戰的景，仍是他到心有餘悸。

    在搏戰開始後，敵方的那個大將軍，帶著區區百人，竟生生阻了數萬西蕃軍士將近半日。他們付出了死傷數千的慘烈代價，才等到了那個神明一樣的男人倒下，得以通過那一片被他把守住的穀地。

    "我姓裴，神虎大將軍是我父親。"

    裴蕭元輕提袍擺，彎下去，蹲在地上之人的前。

    "告訴我，你們當年分明已退走，又為何再次發兵北淵？"他用平和的聲音發問。

    查達的一雙鼓眼在月下閃爍著狐疑的："我要是說了，你能留我命，放我走嗎？"

    “可以。”

    裴蕭元站起，示意替他鬆綁。陳紹照做。

    查達意外於如此簡單便獲自由，愣怔過後，麵喜："裴大將軍是我見過的最了不起的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我深佩服。裴郎君自然也是了，想必一諾千金，說到做到！我信你了！"說完磕頭，爬起來繼續道："當日王子得知聖朝變已定，前方又有神虎軍阻擋，知打下去也討不到好，本打定主意退走了，誰知此前一個被俘的將領忽然逃了回來，還傳消息，說裴大將軍已領兵上路去往長安了，前方都是在虛張聲勢，北淵實際防守空虛，抓住機會打進來複仇。"

    "裴大將軍治軍嚴明，之前派出的人，要麽有去無回，要麽等同無用，從未探得過有用的消息，此次怎會一個俘虜逃回，還有如此收獲。王子起初不信，怕是大將軍設的計，問經過，那人說他之前佯裝投降，因此暫時保得一命，但在裴大將軍離開後，為絕後患，便要殺他了。他被押出行刑，以為就要死了，也不知怎的，不知哪裏來冷箭，守當場中箭，他便逃了回來，將消息報給王子。"

    "此事實在蹊蹺，但若為實，那便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王子當即發兵前去試探，發現竟然是真！又誰知，裴大將軍走是真的走了，聞訊很快竟轉了回來，帶著剩下的人是守了多日。後麵的事，裴郎君你想必也是知道的，就不用我說了。"

    "三年前你們投降聖朝，王子當街被殺，你可知？"裴蕭元沉了下，繼續發問。

    查達麵憤憤之："我們太蠢了！我也是後來才慢慢領悟過來的。三年前戰敗，王子心灰意冷，知即便回去，繼位也是徹底無了，恐怕還要排，他心中更是仰慕聖朝的冠製度，遂了長安，想終老於此。不料，朝還沒多久，就被一個無賴兒當街刺死了，判案說是什麽爭風吃醋，人就這麽沒了。我卻越想越怕。當年把人放回來遞送消息的，一定是聖朝的人，利用我們害了裴大將軍的命。如今哪怕我們是真心投靠，那些人必也害怕我們萬一說出當年之事，必是容不下我們的。所以我連夜逃走，又無路可去，就冒充一個安國商人安頓了下來。"

    他雖用商人份順利改頭換麵避禍，但本卻是兇悍之徒，他真如商人那樣靠著經營生意過活，如何忍得住。所以這幾年，時不時也帶著他那幾名從前的心腹外出幹些沒本錢的買賣，銷贓後花天酒地，在長安過得稱心如意。卻沒有想到，忽然禍從天降，如今竟被當年北淵一戰的後人給盯上了，為了能夠在他手下活命，自然極力揣測對方心思，什麽話都說得出來。

    "裴郎君，大將軍固然犧牲在北淵，但那是兩國戰。當年王子亦是被人利用了而已！設計那一場北淵之戰的人，才是真正的元兇。"

    "裴郎君，我知道你一定是想複仇的！我這幾年時常也在想，說不定當年那件事的謀劃之人，就是如今聖朝的那位聖人。隻要你留下我的命，將來無論你要我做什麽，我都聽命。我知道你們聖朝人講究師出有名，便是造反，也要先發檄文，好天下人知道你們的苦衷。日後若是有需，我可以幫你作證--"

    西蕃人正講得唾沫橫飛，忽然嚨一，登時發不出話來。

    他還張著口，整個人卻驀地頓住，睜大眼，視線落定在對麵那聖朝年輕男子的臉上。

    月下，年輕男子那一張原本平靜的麵容驀然掠過狠厲之。他探過一臂，張開他的一隻手。那手的五指如同鐵爪，在了西蕃人的嚨上，收，如勒住一塊盈滿脂肪和氣的，令這西蕃人嵌在中的氣管完全地閉合，再也不出半的氣。

    西蕃人從起初不敢置信似的茫然和驚詫中回過神來，眼裏頓時迸出狂怒的。他猛地發力，想掙反擊。然而，這年輕男子的指力大得可怖，西蕃人被他住，如一條被住了七寸的蛇，空有一副壯軀，雙臂舞，腳踢得麵前地上的泥石紛飛，然而，無論他如何反抗，皆是無法掙那一隻手的鎖。

    接著，反應過來的陳紹帶著手下迅速欺而上，一左一右，將西蕃人的雙臂牢牢地箍住，不容他再反抗。

    裴蕭元著對麵這西蕃人那一張仿佛漸漸膨脹起來的臉，手指的力，越來越重。伴著一陣含糊的格格聲，西蕃人的舌骨斷裂了，眼睛和鼻孔裏，有開始滲出，那是管裂的跡象。他的手指依舊沒有鬆。漸漸地，西蕃人的反抗變得無力，最後，他失去了彈的能力，腦袋無力地垂向肩膀一側，然而，裴蕭元依舊沒有鬆指，直到西蕃人在他的手中完全地停止了掙紮，上散出一穢泄出的熱烘烘的臭味，他方慢慢收手，隨手一摜，陳紹和另人跟著撒手，西蕃人那高大而壯碩的軀便如同一隻鬆的巨大的麵袋，無聲無息地癱在了野地之上，一不。

    至此，他麵上的那一抹狠厲之方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沒有表的冷漠。

    "把他幾個同夥一道殺了，挖個深坑，全部就地埋了。"他說道。

    陳紹應是，略一遲疑，又低聲問道："邸店怎麽辦？室裏有贓。人回不去，坊正若是察覺了上報，萬一查出此人份，懷疑到咱們頭上。"

    "室裏的細你們分了，趁今夜放一把火，把邸店燒了。"

    裴蕭元吩咐完，不再停留，轉，獨自邁步離去。

    這個宵解除的夜晚，東西兩市裏通宵亮燈，遊人如織。

    在長安西北開遠門旁的角落裏，一家邸店或因節日用火不慎起火，院中七間屋悉數燒，火勢方漸漸轉小。

    在慈恩寺，裴家那一場持續了三天三夜的法事，隨著裴家子下半夜的歸來，臨近尾聲。

    而對於絮雨而言，今夜，亦是一個難眠之夜。

    虞城郡主李婉婉已經知悉，東都的那位裴冀裴公，回信說，他對祖父提的關於結親的事深榮幸，並且，狠狠地誇了一番虞城郡主的名，但最後，還是婉拒。理由好像是說侄兒不久前在甘涼曾議過一門親，雖後來因某種緣故未，但出於尊重對方的緣故，如今確實不大方便，這麽快便再次議親。

    不管裴冀拒婚的真正想法是什麽，至，這個理由是妥帖的，顯示裴家一貫的溫厚作風，也顧全了寧王的麵。

    祖父對此是否失，李婉婉並不關心，反正是歡喜不已，想到很快就要去蒼山，更是開心。今晚】撲-兒文=~學！原本邀請絮雨和以及盧文君一道去兩市遊玩。

    絮雨並不想去，尋了個借口，婉拒了。

    這個晚上，的阿耶也沒有像之前那樣過去作伴。他將他一個人關在那座有著西王母圖的西殿，直到深夜才回舍，在趙中芳的服侍下，咳嗽著，睡了下去。

    絮雨靜靜等在舍外，等到老宮監邁著蹣跚的步伐慢慢走出來，道："趙伴當，我想去個地方。"

    “你陪我去吧。”

    ……

    平康坊，燈火煊亮，熱鬧得如同天上街市。

    一輛今夜在長安街道上隨可見的尋常的碧油車歸來，不不慢地穿過平康坊的十字街口，最後停在金風樓旁的一條小巷口。

    衛茵娘戴著一頂帷帽，自車下來，在仆從的陪伴下，回到了這間已住了多年的小樓。

    借著小樓梯旁懸的一盞於夜風中輕輕晃的燈籠，登上小樓，推開門，走了進去。

    沒有人跟著服侍，也未呼人點燈。

    一個人停在門後的漆黑夜裏，立了片刻，方邁步，慢慢地繼續朝裏走去，一直走進的寢堂，索著，正要點燈，忽然，頓住。

    一道月，連同小樓對麵金風樓上投來的燈影，斜照進寢堂深的那麵西窗。

    在這片月和燈火的闌珊影照中，到窗後的坐榻上，有道纖細而沉靜的人影。

    “是我。”

    輕緩的說話聲裏，那人起火石，點亮了案上一盞潔白的蓮花座燭臺。

    在驟然明亮的泛著暖黃的滿室照裏，絮雨向對麵凝定住的子，臉上出一抹微笑。

    "阿姐，這麽晚了，你從哪裏回來？"

    輕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