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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第 133 章(舊事)

深夜,幾名強力健的宮監抬著一架暖輦,穿過連綿不絕的殿宇和宮苑,行至太廟。

    寧王還在側殿一間供皇室用來日常祭拜的供殿之中,正焚香敬拜虔誠祝禱,祈求列祖顯靈,護佑早日渡過難關。忽然聽到後腳步聲起,轉頭,見一道披著鬥篷的影立在殿外,認出來人,匆匆上去迎接。

    絮雨喚了聲皇伯父,行禮。

    短短一二天而已,原本向來閑適的老王,此刻看起來亦是形容憔悴,麵布委頓之

    “公主醒了?傷如何了?如此深夜,怎也來了這裏?”

    寧王打量,看除了麵容蒼白,有些氣不足之態,神看起來已是和此前相差無幾,終於出幾分欣

    絮雨含笑點頭,解釋幾句,,拈香朝殿中神位亦一一拜過,最後將香火爐中。

    寧王在旁等拜畢,擔心子吃不消,正待親自送出廟,聽說道:“皇伯父,當年北淵之戰真相到底如何,你應當知道。”

    寧王一怔。

    絮雨續道:“駙馬夜闖宮,阿耶當著駙馬的麵,說他便是主使之人……”

    下心中湧出的一陣無法抑製的傷,一頓,平複緒,繼續說道:“實不相瞞,起初在我知道駙馬查當年事的時候,我是不信阿耶會做這樣的事的,無他,憑我是阿耶兒的直覺,他雖悍烈,行事狠辣,卻自有節度,不該是那樣的人。後來,越來越多的跡象和證言指向我的阿耶,莫說駙馬,我也開始懷疑起來。但是,經過前夜,我又有了另外一種覺。”

    “我讓趙伴當和我講了當時阿耶與駙馬會麵的經過,他們說的每一句話。我總覺得,阿耶似乎另外有所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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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耶的,皇伯父你是知道的,他不肯說的事,便是問再多,他也不會講。此事他從前在我麵前便含糊其辭,從不肯多說一句。如今他既已認下,我便是再去問他,哪怕當中真有別的,他也斷然不會改口。”

    “皇伯父,你是阿耶信任的兄長,在他還是定王征戰之時,你便為他征發糧草,是阿耶最堅實的後盾,也是他的左膀右臂,你應當是知道的。”

    “我的阿耶和神虎大將軍之死不了幹係,這一點我清楚,但除此之外,他還瞞了何事?他到底在維護什麽人?”

    寧王眉頭微皺,神苦惱,目躲閃:“實在是不早了,公主,走吧,伯父送你回寢宮去——”

    他口裏說著,轉匆匆出去。

    絮雨追上,在殿外的走廊裏,雙膝落地,直接跪在了冰冷的地麵之上。

    “皇伯父!你一定知道!求你和我說!”

    寧王回頭一看,趕忙回來將扶起,“公主快起來!地上冷,當心子!”

    “皇伯父,此事對我,極是重要,我求你了!”絮雨不起。

    寧王對上微含水的雙眼,終於,長長歎了口氣。

    “罷了,你起來。”

    他扶著絮雨起,沉了片刻,終於,慢慢地說道:“那是景升朝的最後一年,叛所引發的接近尾聲。戰況一緩,不可避免,皇位之爭,便了新的戰場。”

    “那個時候,景升太子已提前護著老聖人回往長安,聖人仍在河東一帶收複失地,戰況算是順利,擊潰叛軍,收回太原府,並一鼓作氣,將叛軍全部趕出了河東。太原府號為北都,此戰意義不言而喻,聖人聲達到空前。隨後,聖人便得報,老聖人彼時已病重,不能自主,景升太子懼怕聖人回京對己不利,又擔心聖人趁機經營河東,萬一愈發坐大,便矯傳聖旨,派他的人來領河東節度使,再封聖人為盧龍王,擔任安東節度使,命立刻發兵,繼續剿滅那裏曾參與此前叛的異族之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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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東之地,本就長年苦寒,當時又是十月之末,將嚴冬。不給寒之,不提半句糧草,前去打仗,無異於自尋死路。此前,便曾發生過五千遠征軍遭遇風雪,一夜凍為冰人的慘劇。”

    “太子所謀,聖人豈會不知。他麾下一幹心腹,此前一直便在進言,盼聖人趁機上位,否則,以太子襟,倘若他順利登基,將來,上從聖人,下到麾下,恐怕都將不得善終。此前聖人原本猶豫不決,收到消息,知再無退路,當即決定,以探視老聖人為由,領兵去往長安,柳策業則遂自薦去往北淵附近,設法限住裴固。”

    “景升太子自然不會坐以待斃,這才有他急召裴大將軍回京一事。他又擔心裴大將軍路遠,行軍速度趕不上聖人,為阻撓聖人回京,私通此前被趕出河東的叛軍,允諾隻要除去聖人,可再封河東。叛軍悉地形,召集殘餘設下埋伏,聖人一時不察,到伏擊,中毒箭,靠邊韓克讓等人不顧掩護,方殺出包圍,隨後組織反攻,將叛軍頭領悉數殲滅。接著,不顧尚未痊愈,繼續趕路,不料餘毒未清,行至晉州一帶,毒發昏迷,被迫暫時落腳在投靠的陳王府養傷。”

    “就在當夜,柳策業派自原州的信使抵達,便是韋居仁的父親。他帶來了柳策業的壞消息,稱裴固已領兵返回長安。除此,還帶來一個阻止歸朝的法子。據他之言,以他對裴固了解,必定萬無一失。隻是在執行之前,他須征得聖人首肯。”

    “聖人昏迷不醒,時間迫,已是無法再等待下去。隨在聖人邊有十來人,以韓克讓為首,他當時是武威將軍。其次便是盧景臣盧景虎兄弟,二人出名門。另外還有□□人,皆是一路跟著聖人拚殺出來的忠勇幹將。當時是盧景臣帶頭發聲,認為可行,行大事,不拘小節,且也隻能如此行事。否則,萬一裴固順利領兵回京,以他的威和戰力,到時鹿死誰手,實在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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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開口,其餘人自都讚同,隻是心中也都明白,此事非同小可,那韋居仁之父在外又不停催促,十萬火急。這些人裏,韓克讓本就份位最高,他又不曾表態,便都迫他開口。韓克讓最後拍板——”

    “便是如此,盧景臣回複信使,韋父快馬離去。”

    “你阿耶蘇醒,已是三天後了,得知此事恨惡,下令快馬追上去,將信使追回,邊之人苦勸,言迫不得已為之,懇求聖人納言,無人立刻執行命令。他大怒,不顧傷,推開眾人自己出去喚人,然而出屋之後……”

    寧王忽然停下,一直默聽的絮雨向他。

    寧王的目投向前方那夜下的模模糊糊的連片雄殿峻樓的影,沉默了片刻,再次開口,聲音發

    “聖人出來,看到庭院之中竟也黑跪了幾十人,眾人亦是異口同聲,懇請他做決定。就在你阿耶震怒之時,列在最末的一名百長拔刀,率先自刎於地。接著,是近旁的執戟長,再是陪戎校尉,司戈——”

    “他們跟著聖人以命拚殺,太子卻坐,要他們如此出一切,乃至命,誰肯甘心。又知聖人,醒來知道,或不願做引敵攻城之事,已是議好,選甘願站出的人以死上諫,保證他們兒孫高厚祿,無後顧之憂。”

    絮雨駭然而容。

    寧王慢慢轉向,眼裏流出懼,嗓音微微抖。

    “公主,你能想象如此場景?從最低階的百長開始,自下往上,一個接一個拔刀,決然自刎,以死請求納言……”

    “皇伯父不在現場,但當時場麵之慘烈,可想而知。那些可都是你阿耶的親信部曲,平日作戰,無不是隨他蹈鋒飲衝在最前的良士勇將,便那樣一個個流割頸,睜著眼睛,倒在他的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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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王的聲音停歇了下去。

    絮雨隻覺中悶意翻滾,鼻息裏仿佛已嗅到陣陣催人作嘔的腥之氣,幾又要嘔吐。

    “我阿耶屈服了。”

    一把扶住近旁的一楠木巨柱,道。

    “是。在他們自刎到第十個人的時候,你阿耶屈服了。”

    “如今駙馬認定陛下之過,駙馬錯了嗎?駙馬沒錯。陛下做得對嗎?不對。但是當時境,他又能怎樣?”

    寧王的聲音充滿寥落。

    “和太子的爭鬥已是箭在弩上,你死我活,哪裏還有什麽退路?該做的做了,不該做的,也去做了。裴固此前屢次拒絕你阿耶籠絡,不願投效,了絆腳石,更是了你阿耶一方所有人的死敵。你阿耶便是再不願,他也隻能被舍棄。”

    “當年的這段,除了參與之人,連屋主陳王亦被排除在外,過後更是無人再提半句。我與裴冀後來偶有書信往來,他曾探問過我,我推說不知,他便再沒問了。但我猜測,以他對當日勢的把握和他的大智,或是自己早已猜到了些。”

    絮雨手扶著冰冷刺巨廟柱,沉默。

    “大禮上,本王是主禮。駙馬奪得頭彩,宣令後,陛下曾又私召見我,當時他仍是遲疑不決,道他固然極是欣賞裴家子,但召他京,就近暗中觀察過後,認定此子有反骨,非容易掌控之人,將公主嫁他,陛下實不知是對是錯,更是他做過的唯一沒有把握的事。當時他也是心存僥幸,期盼公主和駙馬……”

    “皇伯父!”絮雨截斷他話。

    “當年馮貞平收到裴大將軍求助的消息,卻遲遲不發兵救援。這也是我阿耶的授意嗎?”

    “不是!”寧王立刻說道。

    “裴固之死,於你阿耶而言,是個意外。你阿耶隻是允許柳策業羈絆住他。事實上,當時的目的已經達。裴固守城十來天,這個時間裏,你阿耶足夠抵達長安。照原定的設想,那時,近旁軍隊支援,便可解圍城之困,過後,裴固即便再趕去長安,也是遲了,於大局無礙。是柳策業知你阿耶對裴固極是欣賞,心存私念,恐日後萬一裴固轉念投效,削弱了他的權力,私下勾結馮貞平拖延救援。”

    “沒有人會想到,裴大將軍為守地,掩護住更多部下,最後竟做出那樣的抉擇,自己領著八百死士出了關。那件事裏,他是唯一一個真正踐行國士之風的君子,心存君國,不計家。和他相比……”

    寧王頓住,想是緒亦起波,片刻過後,方繼續說道:“當時你阿耶獲悉消息,我恰在他的邊,他極是震,半晌不言,隨後流淚,向著北淵方向跪地,叩首敬拜,久久不起。或在那時,他便下定決心要除掉柳策業了,然而勢使然,登基後,國事紛雜,千頭萬緒,不得不繼續倚重那些人。後麵的事,公主自己也都知曉。隻駙馬一直是陛下心中憂。”

    “陛下對裴固,實是有愧,以我猜想,他最後終於同意,將你嫁了裴二郎,又對他頗多忍讓,應便是出於彌補之心。他原本應是希,在柳策業一黨覆滅之後,北淵之事也就此了結,算是給了駙馬一個待,駙馬就此罷手,大家往後相安無事,誰知他不肯幹休。”

    “駙馬前夜闖宮,心中早已認定陛下是主使之人。誠然,是陛下,卻也是乾德朝的滿朝忠臣、功臣。要他滿意,便要如今的半個朝廷。換做公主,公主會如何做?”

    絮雨眺著遠紫雲宮那一片約約的殿脊昏影,收目轉向寧王,向他行禮:“多謝皇伯父今夜為我答疑解。皇伯父年邁,先回去休息。”

    寧王卻沒有立刻走,又道:“當年的這件事不止令裴家人命運大變,對我震亦是極大。蓋世功名將底用?高位恐怕多災患。榮華到頭來,更不過是一場空。陛下懷偉誌,非一般之人,可忍天下人所不能忍之忍,我卻再也無心朝事,陛下登基之後,一心求退。蒙陛下不棄,這些年渾渾噩噩,日子逍遙,有時思及位素餐,亦是十分汗。駙馬是我極為欣賞之人,他又是誨兒師傅。這兩天沒有師傅消息,誨兒也是焦慮不安。陛下那裏,是不可能允許我多說一句的。但是,倘若公主這裏點頭,我這便去向駙馬解釋當年之事,免得駙馬困擾過多,累及公主。”

    絮雨慢慢搖頭:“不必了。事已至此,當年是我阿耶一個人的主使還是另有,有何區別?結果已在,裴大將軍是因我阿耶之過而去的,我阿耶卻因此做了皇帝,是最大得益之人。如今你再去解釋,在駙馬那裏,非但無用,反有為我阿耶飾過錯之嫌。”

    語調平靜。

    “況且,李延已去西南,宇文守仁隨時會以擁戴李延之名起事作,北境更是蓄勢待,朝廷三麵不安,此事就這樣吧。我阿耶前夜當著駙馬之麵認事,除去驕傲負氣所致,必也有他別的考慮。如他所願,誰都不必出來再說了,先安定人心,合力渡過如今一關。”

    寧王注目片刻,恭然行了一禮:“是。謹遵公主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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