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原野,廝殺的風嘯漸漸平息。堆疊的首,卸棄的盔甲,翻折的旗幟,汙將積雪的大地染作了斑駁赤紅的。烽煙尚未熄滅,在滾滾的煙柱間,便有禿鷲迫不及待地從四麵八方趕來,盤旋在這片布滿了衝天氣的天空之下。
發生在明城外曠野裏的這場大戰,剛剛結束。
戰前,大徹城圍的失敗,便已為了籠罩在西蕃叛軍頭頂上的濃重烏雲。力不僅是因奪回糧道希破滅,更來自於那一場破解圍城之戰本。
倘若說,幾年前那一場邊境的戰事,還不足以那個剛嶄頭角的年輕人的名字傳遍河西南北,那麽經過那一夜,這個名字,不但捍衛“戰神後裔”四字的榮,為了邊軍口傳揚的新一代傳奇,人人競相以追隨為榮,在西蕃軍中,同樣不脛而走,人盡皆知。關於他如何領著八百勇士於萬人營中橫突縱殺,不可阻擋,又是如何能夠召喚神力為己所用,傳得沸沸揚揚,到了後來,他的名字,儼然已是變作了不可戰勝的巨大的影。
夕如,他渾亦染了一層又一層的。這是他第一次真正統領大軍並率將士力戰疆場之時,一個又一個的敵人在他對麵倒下時所呈的見證和獻的供奉。
主戰場的廝殺在午後便已見分曉,何利陀獲悉李虎竟已悄然走,知勢不妙,慌忙帶著殘餘親信西遁。戰前已攻下中都隨後奔赴來此協戰的賀都誓要親手捉拿背叛自己的人。
此刻,當前方地平線的夕盡頭裏出現大隊調轉歸來的戰馬的影,騎影歡騰,先遣士兵來報,賀都斬殺何利陀,割下人頭,擬帶到長安的獻俘禮上敬獻給聖人和公主,方沉寂下來的戰場,響起了將士們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之聲。
李延始終未曾過麵,李猛也早早逃走,固然是不小的憾,但這一場曆時一年多的漫長戰事,終於能夠宣告結束了。
十幾個月,酷暑和嚴冬回,日日夜夜在生和死的線上遊走,夥伴昨日還在,今朝埋骨黃沙。終於活到這一刻了,誰不思家,不想見親人和所之人的麵?
裴蕭元手掌上的纏布已被染,得幾乎握不穩刀了。他也在笑,一邊低頭解著布,一邊聽著將他簇擁在中間的將士所發的歡慶之聲,微微籲氣之餘,忽然,心頭又莫名浮上一層淡淡的惆悵和怯之。
這種覺,一直持續到了半個月後,他抵達威遠郡。
行軍總管令狐恭在此前指揮作戰時被流箭所傷,當時裴蕭元還被困於圍城,河西兩麵同時遭到攻擊,令狐恭力空前。幸是早年從裴冀帳下出的老將,經驗富,調度有方,支撐到了裴蕭元困和他匯合,大戰勝利,方徹底鬆懈下來,倒下安心休養。
這些時日以來,裴蕭元實際在代令狐恭履總管之事,戰後恤傷亡,安排將士休整,招因戰而走的當地邊民。事件件瑣碎,卻哪一件都耽誤不得。忙碌了半個月,終於得閑,前來探他的舅父崔道嗣。
照令狐恭的安排,本要將崔道嗣接到節度使府裏養傷,崔道嗣卻再三婉拒,裴蕭元此前便安排人將他送到了近旁的威遠城安頓下來,暫居在郡守府。
因戰事影響,此地過去一年裏新遷來了不避的居民,因而裴蕭元到的時候,這座他曾經生活過多年的悉的邊城空前熱鬧。已是傍晚,城門口的一個集市還沒有散去。
城後,他盡管已是盡量低風帽帽簷,卻還被眼尖的老城民認出,一聲裴郎君回來了,登時,他被人圍得水泄不通,停在了街上,附近的人激地跑來看他,紛紛跪拜。許多人更還記念著老郡守,向他打聽裴冀。他隻得下馬,朝周圍作揖還禮,人起。眾人卻不肯起來。
“今非昔比,裴郎君萬萬不可折煞小人們。郎君此次不但領軍殺敵,立下大功,保下一方平安,聽說,還做了長安駙馬,娶了當朝公主!”一個在城門附近擺多年燒餅攤的攤主向著周圍人說道。
“對,對!公主聰慧溫!能畫一手神仙好畫,貌更是當世無雙!”另個茶水鋪的攤主附和。
“還有!說駙馬去年便做了阿耶!公主給駙馬生了娃娃了!”又一個人嚷道。
登時,裴蕭元被此起彼伏的賀喜聲給給淹沒。
他一時錯愕,不知自己做駙馬的事怎傳到這荒遠邊城了,而且,看起來竟滿城人都知道了。
還沒反應過來,聽一個老嫗又問:“敢問郎君,小貴主是男是?郎君若是不嫌,明日我便去廟裏給小貴主燒香,天上各路神仙保佑小貴主金貴安康!”
“是啊,是啊!我們也都去!”許多人附和,紛紛看向裴蕭元。
裴蕭元愈發語塞,頓了一頓,忍下尷尬,說好意心領,眾人不必費心。
“郎君!郎君!”
這時,對麵街頭發出一道驚喜的呼聲。
裴蕭元抬眼去,隻見青頭遠遠騎馬而來,看見自己,高興地揮手大,急急忙忙催馬來到人群之後,跳下馬背,拉開人,強行了進來,隨即便站在他的麵前,朝著周圍團團作揖,說郎君還有公務要,耽誤不得,終於將裴蕭元解了出來。
裴蕭元繼續騎馬去往郡守府。
路上,他也終於清清楚楚地領悟,這些時日,縈繞在他心頭的那一種失落之怯,到底是怎的一回事。
那個雪夜,在渭水之畔相送,也收回了代表他特殊份的魚符。
雖然外人眼裏,他還是駙馬。但他於,就事實而言,已一個普通之人,的一名朝臣。
非要說還有什麽特殊之,便是他是腹中的父親,如此而已。
孩兒如今應已有半歲了,至今,他卻連是兒是也不知曉。
離開長安一年多了,和的信函往來不是沒有過,然而每次,的信件總是經由蘭泰之手,且加蓋印章——蘭泰如今已是中書侍郎,不但做了從前皇帝也曾他做的那個職,且兼了書郎,起草朝廷各種公函和諭詔,其中便包括給他的信件。在的信裏,甚至不忘他轉達對青頭的讚賞,然而,對他,卻是沒有半句私人之言。
他始終無從得知的近況,更不用說,的孩兒,是兒還是。
他忽然變得煩悶無比,像間上了一塊石頭。
“舅父說你要過幾天才能到,我說你這兩日應當就能到,果然被我說中,順利接到了郎君!”
青頭在大戰前便隨崔道嗣來了這裏,此刻興高采烈地騎馬跟在他的旁,裏說個不停。
“郎君你打算何日啟程回長安?是不是還要過些時候,和陳紹顧十二他們一起走?我聽說長安會舉辦獻俘慶典,應當就是代替去年沒辦的聖人萬壽禮了,到時必定萬國來朝,極是熱鬧!”
“對了郎君!你到底有無和公主說我立下的功勞?公主的信裏都沒提起過我嗎?”青頭念念不忘,又追問了一聲。
裴蕭元的注意力終於被他吸引。想到公主的信,控製不住,眼前不由又浮現出蘭泰在麵前聽記口述提筆起書的一幕,心頓時惡劣到了極點。
“是不是你,到和人宣講我做了駙馬的事?”他冷冷地問。
“對啊!”青頭笑嘻嘻用力點頭。
“他們如今可看得起我了!我路過集市,他們便拉住我,不讓我走,非要我進去,請我喝茶水,吃東西。我要給錢,他們死活不要。我當然不會白吃,一個銅錢也不能,可不能丟了公主和郎君的臉……”
青頭正炫耀自己錦還鄉人見人,忽然發覺主人臉不對,遲疑了下,辯解:“郎君做駙馬,這不是宗耀祖的事嗎,難道還不能說……”
辯到一半,發現他臉愈發難看,疑之餘,終於記起一年多前主人離京前,公主仿似和他有過一段不愉快。雖然後來顯是無事,公主還親自回了永寧宅安眾人,但難道……個中還有什麽自己不知曉的事?也沒聽郎君提過。
他了脖,趕忙討好陪笑,轉了話題:“不讓說就算了,以後我不說!那郎君如今總該知道是小公主還是小郎君了吧?就今日,舅父還問了我呢——”
“哎!郎君你等等我!”
青頭看著丟下自己掉頭便去的主人,撓了撓頭,急忙打馬追了上去。
天黑時,裴蕭元終於得郡守府。
裴冀走後,此間郡守之位仍舊空置,隻由從前裴冀的副手代管雜事。裴蕭元歸來,那副百般恭迎,裴蕭元他不必特意接待,寒暄幾句,便徑去看崔道嗣。
崔道嗣當日傷不輕,仍不能走,正靠坐在榻上。他手中是著冊書籍,卻不知在想甚,仿佛有些走神,忽然看見裴蕭元,歡喜得很,立刻放下書卷便要下地。
裴蕭元趕忙幾步上前阻止,他勿要落地。二人各敘幾句分開後的近況,裴蕭元便問盧君況如何了,是否還是如舊。
“純若赤子。”
崔道嗣道,歎了口氣。
“昨日方人去令狐恭那裏看過,還是不認人,也記不得事了。”
裴蕭元一陣默然。
盧君當日從那十丈高的地方縱躍下,幸得尋來的崔道嗣舍命救護,當時除了手腳和額頭有一點傷,其餘看起來並無大礙。昏睡了幾日後,人也醒了過來,但不料,卻將舊事忘得。刻意加以提醒,便頭痛如裂,痛苦難當。
令狐恭之是河西治所,條件更好,自是將送去那裏休養。
“萬幸人無大礙。昨日聽人回來說,長公主派來接的人已在路上了,不日便到。等接回長安,好好加以調治,但願能早日痊愈。”崔道嗣歎氣。
這時一名使老仆送方煎好的藥。
郡守府裏,從前下人便就不多,裴冀離開後,人員更減,如今隻剩兩三個做飯掃地的老仆。這老仆自己腳也不靈便了,過門檻時,險些絆倒,幸好裴蕭元見機得早,衝去一手接過藥碗,一手托住老仆,這才救下人翻碗碎。那老仆極是惶恐,連連告罪。裴蕭元他下去,自己將藥送到崔道嗣麵前,看了眼住。
這裏雖也算是郡守府中最好的一間客房了,然而經年空置過後,窗搖牆裂,日暮之後,更顯屋燭影黯淡。
“舅父為何不去節度使那裏養傷?無論住還是郎中,皆好過此。節度使此前和我幾次消息往來,都特意提及此事,道你不去。若不是他自己也在養傷,必親自來此接你。”
他不提還好,一說這個,崔道嗣便麵慚,擺手:“休再提此事!你舅父謹小慎微了一輩子,臨了卻做出這樣的事,為了生,投敵為。我是沒臉再見人了,這裏已是極好。”
“阿史那這小胡賊,著實可恨。不但害了郡主,害得我也不輕。你舅父又何嚐不想做蘇武,他便是也將我趕去北海放羊,十年八年,我半句話也無。他卻拿刀我,我若是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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