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湘悄聲笑道：「我知道這位晁衡為什麼不回東瀛去了。」

原來那阿倍仲麻呂，也就是晁衡的高以唐大尺論五尺有餘，以漢尺論也近七尺了，比唐代年男子固然矮了一些，卻也是雖不至不遠矣。與另三名長四尺的東瀛人相比，算是鶴立群了。

江朔細看晁衡面目生得風姿俊逸，其人舉止風雅、儀態萬方，一眼去和大唐的文人雅士沒有任何區別，若非事先知道，幾乎看不出他不是華夏漢族。

那吉備真備的僧人,生得雖矮，但生得型勻稱，蜂腰猿背，一雙眸子迥然爍，倒似個練家子。

剩下藤原清河和大伴古麻呂相貌也算得中上之品，江朔心中暗想怎麼東瀛國人相貌不凡，不似蠻夷。他卻不知道，日本國選拔遣唐使極盡挑細選之能事，可謂萬里挑一，不但對要考核學養,對姿容樣貌也有極高的要求，唯恐有損國格，別看遣唐使大多高不足四尺，在東瀛日本國都已經是難得的長人了。

四人將鑒真迎屋，又是噓寒問暖，又是討教學問，獨孤湘聽了就覺得腦殼疼，拉著江朔退出來，和井真轉到側院，尋「老烏」井寬仁去了。

側院是僕役們的院子，院中有幾間大屋,使團的僕役皆睡的大通鋪。井寬仁、井真父子姓「井上忌寸」，這是其國貴族的「八之姓」，因此雖是搭船回國，只能和下人在一

個院子裏，卻有自己的一個小單間。

井真推開房門用日文喊道：「喔多桑，打了嘎七打咔米推哭大撒一。」

江朔和獨孤湘見到井寬仁仍穿著那間黑羽大氅，坐在火塘邊烤火，井寬仁拜南林神會大師門下，法名空，至今仍然剃了個頭，他本就年老，隔了多年相見居然也沒什麼太大變化，只是顯得更加清瘦了，獨孤湘喜道：「老烏！」

井寬仁聞聲一驚，轉過頭來端詳著獨孤湘，他原來幾乎全盲了，后雖經林高僧以葯治療，終究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只覺得聲音十分耳，卻一時間想不起來是誰，獨孤湘湊近了握住了他的手道：「老烏，我是湘兒啊！」

井寬仁笑道：「是了，是了，是湘兒，是湘兒……」他忽然掩面道：「哎……湘兒，老夫對你不起，無面對啊……」

獨孤湘奇道：「甚？」

井寬仁道：「當年我誤會了你……」

獨孤湘笑道：「你若不提，我早就忘了……況且我和朔哥早就消除了誤會。」

江朔在一旁叉手道：「空大師，你一向可好啊。」

井寬仁原也聽兒子真說過獨孤湘和江朔結伴闖江湖之事，但終究為了當年之事，心中了一塊石頭，今日見朔湘二人對他毫無嫌隙，終於鬆了一口氣，高興地問道：「江主，湘兒，聽說你們去了西域，怎麼會來此？」

獨孤湘順勢挨著井寬仁坐下

，道：「哎，這說來可就話長了。」

江朔知道湘兒的話匣子一旦打開，必然嘰嘰喳喳，至要說個大半日，連忙搶先打斷，反問井寬仁道：「空大師，多年未見，當年在岐山一別，你去了哪裏，怎麼沒再回來找我？」

井寬仁嘆了口氣，他和井真父子二人番敘述，將當年之事娓娓道來。

原來那日井寬仁誤會獨孤湘刺傷了葉清杳，以致獨孤湘負氣離去，江朔不肯去追，井寬仁獨自去追，又沒追上，心想自己撞破了這件事，再面對江朔必然彆扭，便獨自離去並未再回去找江朔。

他回到雒菏澤寺，卻遇到了早已等在那裏的兒子井真，他們在菏澤寺寓居修行，不久傳來了李邕遭到陷害，被羅希奭就郡決殺的消息，井氏父子可謂心複雜，李邕親自下令殺了這麼多自己的同胞，但卻又是自己同胞有錯在先，他們當然雖然怪李邕酷濫，不分良莠將日本人殺了個，卻也不好再去找李邕尋仇，結果李邕年過古稀而被冤殺，也令人唏噓。

井寬仁此時研佛法，道是報應不爽，天自有道，無需人力強為，他在大唐四十幾年，兒子真也有十好幾年，經歷了這麼多，如今大事已了，自然生出了思鄉之。

井寬仁父子商量回國之事，首先就是要有船，想要買船卻沒有錢，若按幾年前，那自然是到海邊隨便搶一艘船便了，可現在井

寬仁皈依佛門，自然不能再做殺人越貨的事，而兩個東瀛人一不會做買賣，二不會什麼手藝，殺人的手段又不能用，如何籌錢買船？

還是井真年紀輕，腦筋活絡，道在大唐殺人自然是不行，幫大唐殺人卻非但無罪反能賺錢，那就是投軍，大唐戶籍管理嚴格，尋常人做不了軍戶，況且現在軍戶朝不保夕自己都在籍，在中原當兵自然行不通，但邊境戰事頻仍，各節度使都在招兵買馬，稱為長征健兒。

長征健兒不管你是不是良家子，甚至不管你是不是唐人，只要能打仗便照單全收。比如安祿山手下的銳曳落河多是奚人，安西、河西軍中多胡人、突厥人。

井真一合計，天寶十大節度使中，范、平盧的安祿山包藏禍心，自然是不能去的，而安西、北庭太遠，劍南、嶺南太南，河東、朔方無戰事，能投效者只有隴右、河西兩鎮而已了，朔湘這才會在西海唐蕃戰場遇到井真。

井真投在哥叔翰麾下，原本不重視，哥叔翰自己生得高大奇偉，井真看起來還沒他膝蓋高，如何看得上？但一次井真挑戰敵將，居然一刀斬殺，後來哥叔翰就常常派他做先鋒討戰，井真討敵罵陣最大的好就是，他本不需要開口，只要在陣前一立，他那副洋洋自得的尊容就是最好的挑釁。

他越殺敵方越是不服，而和他手之人往往過

不了一個回合，就被他斬於陣前，因此唐軍都稱他為「一刀斬」或「陣斬之王」。井真從軍，求財不求，因為他在大唐是死過一次的人，他那塊掛著「尚」銜的墓碑還在北邙山立著呢。萬一被唐廷發現他未死，外國使節欺瞞府藏匿不歸可是死罪。

如此一來，唐軍都尉以下的將領都很喜歡他，井真在誰軍中就意味著斬將得勝的功勞是誰的，井真只需要一些財帛打發便了，因此當井真攢夠了錢辭軍而去時，眾將還甚惋惜，一再挽留呢。

井真回到雒菏澤寺，和井寬仁一起向神會大師辭行時，卻得知日本又有遣唐使來大唐了，他們在長安拜見聖人之後，回返日本，正路過雒，在四方館中歇馬。

井氏父子忙去四方館拜見了藤原清河大使，言搭船回東瀛日本之事，井氏父子在日本就是著名的「志能便」之士，藤原清河此番回程最大的目標就是迎鑒真大師東渡，能得兩名高手同行自然求之不得，力邀二人同回日本。他們隨著大使在鹿鳴苑已經耽了月余，今日才等到鑒真一行到來。

說完他們的故事，江朔獨孤湘又說了自己在於闐、南詔、劍南、北庭直至怛羅斯一路的奇遇，四人互相絮叨他們各自的奇聞逸事，但覺有說不完的話題，不知不覺天都黑了，忘了吃飯卻也不覺飢。

這時，忽聽屋外叩門之聲，一人

用日語道：「喔波桑，休怕次諾急砍待死。」

獨孤湘一嚇，道：「什麼休怕，急砍？何人待死？」

井真哈哈大笑道：「湘兒莫驚，這是吾等啟程呢。」

他打開門對門外道：「刷雄，快來見過大唐豪傑江溯之及獨孤娘子。」

那人進門一揖到地，道：「在下藤原刷雄，拜見中原豪傑。」

他們互相之間雖然說日語，但遣唐使皆擅漢語，這位藤原刷雄對著江朔說漢話毫無障礙。

井真介紹這位年輕人道：「刷雄是大使藤原清河的本家，別看它年紀小，漢學極好，此番他是來送行的，之後會回國子監繼續求學。」

藤原刷雄卻道：「叔父說今日月圓，正是大，趕巧鑒真大師到了，豈非天意，讓大家快些準備登船，寅夜啟航！」

四人走出屋外，才發現已是月上中天的時刻，是夜萬里無雲，一銀盤孤懸夜空，將地上萬照得一片華，井氏父子早就做好了準備，二人各背了一個大包袱在上。

井真道：「江主莫笑，雖然藤原大使不收我們船費，但日本國僻遠，更不產綢，我們將這些布帛帶回去，除了奉獻天皇和寺廟，還能留下些給家人做些華服，也算耀之事了。」

這時整個院子一反白日的靜謐，四著火炬，眾多僕役、使者肩扛手提拿了大量行李向外走去，江朔等人隨著人流走出院外，卻見江水已經漲到院牆外不足

百步了，河灣停泊的船隻都吃水浮了起來，若非有錨鏈系留，此刻都要悠悠飄走了，船上已有人爬上爬下，整理船帆，準備揚帆起航了。

此時已不能走到船邊了，東瀛人用小舟轉運，白日寂靜的淺灘上小舟往來，一片熱鬧景象，晁衡和吉備真備一左一右親自攙扶鑒真上船，思託、曇靜等人也各有人陪伴，侍奉十分殷勤，藤原清河對江朔叉手道：「聽說兩位要去越州，我們的船出海後會轉到明州外港做最後補給，若不棄，可搭舟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