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黃泗浦到越州鑒湖走陸路約莫五百里,以江朔和獨孤湘的馬腳力,最多兩日,就能到達,坐船繞行明州,雖然騎馬的路程多了一多半,但實際並不節省時間。
凡事多是一念之差,以致人的命運際遇天差地別,江朔答應藤原清河的邀請,登上了遣唐使的海船,才有了後面的故事。
使團共有四艘海船,藤原清河、大伴古麻呂、晁衡和吉備真備分別執掌四艘船,江朔到奇怪,井真解釋道:「出海十分危險,每次出海幾乎都有船翻覆,四艘船未必都能安全到達東瀛日本。為了防一沉船,所有員、工匠、學問僧都要分開乘船,這樣就算損失一兩艘船,也不至於寶貴的人才全軍覆沒。」
江朔果然見各艘船上都有木匠、鐵匠、各類制工匠,連鑒真師徒也分作了四份。江朔早知東渡兇險,沒想到東瀛人出發前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看他們每個人都面帶喜、士氣高漲,完全沒有前途未卜的凄惶神,為了學習大唐,回國報效,東瀛人的每一次東渡何其悲壯又何其慷慨,江朔不心中有些佩服。
朔湘二人和鑒真、思託、井真同乘晁衡的船,他見每艘船有約莫五十幾人,四艘船合計兩百多人,遣唐使團共有四百餘人,有一半人站在岸上,他們是要留在大唐繼續學習的留學生和百工,先前所見的藤原刷雄便站在其中。
此刻西風
忽起,船上岸上的東瀛人一齊歡呼,四艘遣唐使的海船升起船帆,藉著西風推送,轉江水主航道,四艘船的順序是藤原清河船打頭,晁錯第二,吉備真備第三,大伴古麻呂尾,向東疾進。
海船大約一千石,比俞大娘航船要小得多,長有十丈,寬不過三丈,海船是平底雙桅雙帆,甲板上只有一層,除了中間的船樓,船艉有舵樓,與普通船不同的是舵樓上安裝了一面巨鼓,船艏還有一個打橫的小樓,井真說是佛龕,里供奉的除了菩薩塑像,還有一口銅鐘,大鼓銅鐘名為辟邪,其實是用響聲來嚇退驅散海中大魚的。
海船要劈波斬浪,船樓又矮又小,只有航海士和船工在裏面工作,甲板以下分作兩層,上層是槳手,每側不過十名槳手,一則船上沒法運載太多的船工,二則大海不同於江河,海上行船全靠老天賞風,沒有逆流而上的需要,故而不需要太多的槳手。
下層是數個巨大的船艙,一木板全完隔死,井真說這「水」,各艙互相隔絕開,就算一艙水也能保持浮力,不至於沉船,艙以貨倉,木箱子在船底鋪平臺,所有人都坐臥都在平臺上,倒也其樂融融。
此刻尚未出海,海船在江水上順風劈波斬浪,行得十分順暢,唐時南通尚是一江中孤島名「胡豆洲」,遠遠能見其上狼山高聳,正是出海的天然燈塔
信標,再向前行崇明島不過還是江口一塊無名沙洲而已,一千多年後那個風雲際會的都市此刻還有一大半沒在水下,因此海船繞到明州的路程比今日要短了許多。
船行得平穩,月又好,眾人皆立在船上賞月,思託道:「久聞晁卿多才,有詩人之名,離開長安時作《銜命還國作》思託也曾拜讀,其中『西懷恩日,東歸義辰』一句最為人,今日出航如此順利,何不藉此良辰景再作一篇?」
晁衡微微一笑,道:「敢不奉命。」他略一沉,緩緩道:「
翹首長天,神馳奈良邊;
三笠山頂上,想又皎月圓。」
他先向船上漢人解釋了「奈良」是日本國的都城,「三笠山」是奈良附近的一座山,他見唐人不解,進一步解釋道:「奈良好比雒,三笠好比北邙。」這下漢人便都知道其意了。
東瀛人雖然能說漢語,但能理解詩詞之意的,就寥寥無幾了,晁衡又譯作日語再念了一遍,眾東瀛人這才懂了他的意思,齊聲喝起彩來。
江朔道:「這詩作得似拙實巧,通篇不用典,只以真人,倒有些太白先生的風範。」
晁衡笑道:「沒想到溯之這樣的江湖遊俠也知道李太白,我與太白先生神已久,十年前在長安更有幸結伴同遊。」
江朔才又想起李白,當年李珠兒和元丹丘去勸李白離開范,不知道他現在何,自己前些時候
還悠哉游哉乘著俞大娘航船在江上遊歷,何曾想起太白先生……想到此他不汗。
這時卻聽東瀛人開始用日語唱起晁衡方才的詩作,他們聲音低沉雄渾,頗有燕趙慷慨悲歌之,若非親耳聽到,簡直不能相信這些矮短的夷人竟能唱出如此的曲調。
海船從月夜行直至旭日東升,日出江朔和湘兒在山巔見過,在瀚海沙漠見過,在草原林海都見過,海上日出之壯還是平生所未見,看著一紅日從萬頃碧波中升起,獨孤偎在江朔邊,道:「朔哥,這大海如此壯,我還真想隨鑒真大師一起去東海遨遊一番呢。」
江朔訝異地轉過頭看著道:「可是東渡畢竟十分危險,而且我們去東瀛也無事可做,更何況……」
獨孤湘用手指點住他的道:「朔哥,我說說而已,你是江湖盟主,漕幫幫主,早晚要理事的,怎能一直陪著我東遊西逛?」
江朔道:「我……」
獨孤湘卻再次打斷他,指著初升的旭日道:「朔哥你看,那是什麼?」
此時紅日已經完全躍出海面,海面上翻湧的紅也變了萬道金,江朔疑地問道:「什麼?不就是太麼?」
接著他也發現了旭日之下還有別,幾乎同時,船艏瞭的船工高聲示警,只是他說的是日語,江朔他們聽不懂,不過再過了一會兒,也不需要人給他翻譯了,眼前茫茫大海上出現了幾艘
海船,迎著他們高速駛來。
這些海船來的好快,兩側槳棹齊飛,攪得海水如沸,思託看起來十分張,不住地問來的是什麼船。江朔目力極佳,已能看出來船一共三艘,前面兩艘通漆黑,後面一艘則是白船,在上沿塗了朱漆,看起來比前面的黑船高大了許多。
他對思託照實說了,思託幾乎癱倒在地,獃獃發愣道:「那白底朱漆的大船是大唐水軍的軍船。」
這時三艘船越來越近,大海上沒有參照,無法看出船隻的大小,此刻離得近了眾人才發現,那黑船比遣唐使的海船隻大不小,而後面的白船足足大了一倍有餘!
黑船頭尖腹鼓,三桅三帆,此刻逆風而行,船帆都收了起來,全靠船兩側的四十幾條船槳劃水前進,黑船的看起來和遣唐使的海船差不多長,但船形流暢,船帆、船槳的數量還要更多,雖然逆風卻仍航行得極為迅速。
而後面的白大船雖然形和黑船差不多,但更寬更長,且船上四面有高大的木牆板,上設孔和雉口,好像馱了一座小城似的,其上五桅五帆,兩側更有麻麻的船槳出,略數數怕不下百桿。
看來是黑船是被後面的白船追,若是順風,大船桅多帆多,自然有優勢,但逆風而行,比的是槳工,白船雖然槳多,但黑船又比白船輕的多得多,逆風而行才有逃的可能。
井真道:「思託和尚
,你先別慌,我看大唐水軍追的是黑船,未必會找我們麻煩。」
獨孤湘問道:「水軍追著船作甚?」
井真道:「這些黑船頭尖腹大,雖然和我們的船尺寸差不多,載重卻只有約莫五六百石的,自然不會有商人造如此費而不惠的船,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快,我看這兩艘黑船就是此間翁山的掠海之船。」
江朔道:「翁山……那不就是海盜?」
井真道:「不錯,因此我說我們只管航行,唐軍追海盜和我們可沒什麼關係。」
晁衡聽了有理,讓鼓手擂鼓,原來遣唐使各船之間以鼓聲長短來傳遞信號,不一會兒三艘船分別擂鼓回應,都表示同意晁衡的建議不要管這三條船,只管自己航行。
大海廣闊,遠看三艘船是沖著自己來的,其實離得尚遠,眼看黑船與白船的距離越拉越遠,同時也離遣唐使四船越來越遠,風向忽然起了變化,白船見狀立刻升起船帆,船借風威,立刻拉進了與黑船的距離。
黑船不能坐以待斃,也升起了船帆,但船帆不夠大,速度比不過白船,黑船忽然打舵,船劇烈地向左傾斜,在海面上畫出一條弧線,只吃了半邊風,避開白船的航道。
白船隨即跟著轉向,黑船則搶在前面再次轉向,黑船這次是想藉著自己船小轉彎更靈活的優勢,擺白船。雙方各顯其能,在海面上畫出左一道右一道的弧線,再次追逐起來
。
井真卻道:「啊呀,糟糕,糟糕,轉來轉去,可是離我們越來越近了。」
此刻三艘船距離他們已經非常近了,卻見一艘黑船忽然調轉船頭,幾乎畫出一個整圓,刺向白船的腹部,想用自己堅的船頭撞毀白船的側舷,看得遣唐使船上的眾人一起驚呼起來。
卻見白船木牆上忽然探出一條長桿,桿上綁一塊巨石,長桿對著黑船猛拍下去,立刻將其船艏砸了個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