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皇城,朱雀大街上已是燈焰熒煌的時分。
浩大無邊的火樹銀里,梅鶴庭抬眼盡,無法給自己找到一寸立錐地。
太醫署的周太醫正要下值,忽在署門前看見一個影,嚇了一跳:“梅大人?”
梅鶴庭邁檻走進,目沉似水,死井里干涸的死水。“院中有多記載枯癥的醫書,煩請太醫幫忙找來。”
周太醫微愣,繼而明白了他的意思。
看著那雙執拗的眼睛,他仿佛依稀回到十幾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黃昏,也是這樣一種眼神。
他有些不忍:“梅大人,沒用的啊。”
“不找怎知沒用?”那對比漆還黑的眼珠霍然盯在他臉上,“天下之大,古籍之多,治病良方何其浩瀚,沒有找過,怎能斷定無用!”
周太醫心知這位也鉆了牛角尖,心嘆一聲,不再多勸說,比手請梅鶴庭到藥閣的長案后落座,回從一個高閣抱下一只落了灰塵的木匣。
用袖頭抹了抹,周太醫開匣取出厚厚一摞醫書,其中有幾本的書頁已經泛黃。
泛黃好,越古老的書越有舊方。連那飄下來的團縷的灰塵也像帶著希,梅鶴庭毫不避,接過書后,氣息屏止須臾,冷象牙白的指尖遲遲捻開書封。
下一刻,他面僵住。
忽然之間就明白了,周太醫為何說,沒有用。
只見書頁上的印墨旁邊,以朱筆麻麻注著眉批,頁頁盡有。
那字跡時而溫婉,時或急躁,或怒紙背,或無力消沉,一頁復一頁,無一例外,都是有關枯癥的記錄與見解。
盡管字尚且稚,梅鶴庭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那只手攥書脊,手背迸出猙猙青筋,十指用勁之大,如同要從皮下滲出來。
他抬起頭。
周太醫點頭證實了梅大人的猜測,“沒錯,當年長公主不信太醫署,曾自己在這里找過兩個月。那時公主殿下熬了整整五十幾個日夜,翻遍了近百本醫書。
“——梅大人吶,倘若當真有治的法子,又何必等到如今呢?”
梅鶴庭眼前的世界寸寸崩塌。
第29章 追是昭告天下,他悔了。
對于坼毀司天臺引發的后果,宣明珠早有了準備,這一遭,原就是為自己的心,怎樣都無悔。
卻不想,觀星樓的廢墟尚在端門外,墨太傅出人意表地上疏,歷數司天臺十罪,使朝野震驚。
這位前任太傅雖已致仕,名猶在,將來很可能為大晉立朝以降第一位配太廟的文臣。兼之孫又是未來的國母,只待今年圣壽節后,便會主中宮。
是以滿朝臣子都不免小心掂量起墨公話里的分量。
墨太傅明面上雖未替長公主陳,可一句“司天臺借舞弄天象玄虛,欺君主”,就夠人咂涵了。
——既然司天臺有欺君之罪,那麼長公主的作為,難道非但無過反而有功不?
先前還怒發沖冠的皇帝,不知是否出于給未來皇后面子的考慮,態度竟也模棱起來。
那些不以為然又無從反駁的笏臣,便將眼神盯在梅鶴庭上。
指著這位鐵面無私的卿大人,再站出來一次,說幾句公道話。
誰知梅鶴庭的心思已不在這兒,他在本司做出的事不比墨太傅靜小——
一日連決十案,皆是該當判斬的命案,郁郁腥,驚煞了衙院上下。
怪事年年有,怎麼今夏就分外多起來了?
誰不也不知一向穩重的梅大人吃錯了什麼藥,梅鶴庭當真要做什麼,也無人攔得住。崔錦親自找過他一趟,覷見那張冷白沉寂的臉,哪怕大一級,心里也打了個突。
他只好拐彎抹角地點撥:
“長生啊,公事是理不完的,穩扎穩打方是為之道。”
“下無所長,唯盡心而已。”
梅鶴庭回了一句圓融話,轉頭,又眉目晦漠地去通宵閱卷。
只有姜瑾心知,公子看的不僅僅是公門卷宗。
他是那日后來,才得知長公主患上了當年嘉太皇太后的病,駭在當場,當晚眼皮跳了一整宿。
而公子爺連著這幾日,前半夜審卷,后半夜翻醫書,五更天又要去上朝,白日再在衙門坐堂一天——人又不是鷹,就算是海東青,也經不住這樣熬法。
眼瞼下的青影還是看得見的,至于他整個人淪為冬日背的蒼山,話眼見的,意氣眼見的沉,這些變化卻是凍浦下的寒傷,不得,勸不得。
一勸,他必定抬起漆沉的眼睛,無一緒地盯著你問:“幾條了?”
現下姜瑾最害怕聽到這三個字,著肩回道:“大抵……有五條了。”
眼見公子皺眉,姜瑾無可奈何地訴苦,“公子明鑒,廿年以上的實不常見,十能存一已是大不易。”
每當這時,梅鶴庭便不再言聲,燈燭照著他的側臉,曳出一片夜般的噤默蕭瑟。
他將目重新投回書上,著那些朱砂小字,一頁頁翻過。
姜瑾心疼主子,史中丞卻不管三七二十一,這位是一塊磚,諫議封駁哪樣需要往哪搬,聞風而,在朝會上表示梅卿過于重效績、急求,造下的殺業太重,恐犯造之忌。
只可惜這一回,沒有司天臺的僚友援應他了。
十顆重罪犯的腦袋在西市口并排斬落的時候,那群靈臺郎還伶仃仃地徘徊在倒塌的司天署外,活像一群沒娘的小可憐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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