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郁地了幾下冰涼的指尖,下床盥漱冠,靠在窗下的書案邊,例行公事喝下一碗老參湯。
撂下了碗,姜瑾敲門:“公子,三老爺邊的袁管事問公子今日有何安排,這會兒在二門外等著答復。”
“這是拿我當兔子逮呢,生怕晚一點就跑了。三叔做了多年商,修得好一無利不起早的本事。”
稀薄曦下,梅長生一開口,上那郁沉之氣破然一散,取而代之的是鋒峻的目,薄輕挑,“一日也不容我安生啊。”
“行,就今日吧,由我設宴請長輩。你去告訴袁獬,地方我定,只會本宗人,閑雜人等一律別往我的飯桌上領。”
“是。”姜瑾應聲而退。
梅長生過正房向父母請安時,又恢復了安順的眉眼。回到家里,晨省昏定的規矩他一應是恪守的。
知父親不理俗務,他便只是將設宴請客的事隨意提了一。
梅父無他話,信手解下一枚老烏木梅花篆字腰牌,撂在他手里。
梅長生目生變。
那是梅氏家主的令牌。
想當初,梅老爺子生了三個兒子,三房各不相同。梅長生的父親是長子,是個萬事不管的散仙脾氣,當年他推辭家主位,有意將家業讓給才干出眾的二弟打理,然而老爺子偏心,說什麼也要把梅花牌傳在嫡長子手中,才能安心閉眼。
梅父也便收下,不過仍將梅氏學政由老二梅穆云打理,將梅家的各大商鋪田產,分派給老三梅穆平與堂兄族弟等料理,他自己了甩手的掌柜。
人前不友應酬,后院不養人,連讀書人普遍對文玩古籍的好也有限,最大的癖好卻是養生,從年輕時起,便鎮日端著個小紫砂壺溜溜達達。
三餐應時,六不,要不是有妻有兒,準保有人以為他要修個和尚道士。
現在梅父將那面代表梅氏家主地位的令牌,給了梅長生。
“父親……”
梅父挽著袖管,隨意擺擺手,“我只兩點要求,第一,別讓梅家敗在你手里。第二,別作大晉的佞臣。”
這話很重,而且突兀,任誰也不會把江左第一公子與“佞”二字聯系起來,不過這世上有句話,知子莫若父。
梅長生心尖狠蹦了一下子,抬眼,對上父親淡然卻明的眼神。
他緩息幾許,揖手領命:“兒子必不負父親所期。”
梅父淡淡嗯一聲,“你也不敢。我將話撂在這里,真做出有違家聲的事,斷你的。去吧。”
梅長生低頭退出門外后,長長吐了一口氣。
宴席定在醉白樓。
梅長生在阜州赴了回鴻門,這一次,他自己做這個東道。
邀請之人有二叔梅穆云、三叔梅穆平,二叔無子,膝下有一梅眉山,聽說去了樊良湖泛舟采菱,他回家后還未著面。三叔有三子,催山欹山柳山,都幫著三叔分管產業,梅長生一并請了,其余便是老一輩掌話事權的族老叔爺。
時值正午,客皆到了,請客的人卻遲遲未至。
醉白樓雅致,那間四季春雕屏豎立的雅廂中掛有一副壁聯:閑時風月為常主,此心到是悠然。一個穿鐵銹地杭綢夾衫的老人連連敲著拐杖,看樣子一點也悠然不起來,含混著一把沙啞的嗓子問:
“鶴伢兒怎麼還沒到啊?尚未登閣拜相,眼里便沒老輩兒人了嗎?”
“六叔爺哪兒的話呀。”
一個容貌俊秀的伶俐后生矮給老爺子奉茶,賠笑接口:
“想是大哥被事絆住了,他是奉旨欽差,難免事多,大哥是最孝悌的人,豈會心晾著在座各位叔伯祖。”
另一個生得豹眼闊,穿湖藍地文士衫的堂叔爺冷哼一聲:
“三伢兒,你正經的大哥在那里坐著呢,就說催山當初為揚州生找出路,一趟趟船行湖益打開了局面,你們三房,為我們梅家掙得多大的利益,咱們這些沒土的老家伙,心里可都有一本賬。
“再說他梅鶴庭,從小用的文房,上的一一縷,哪樣不是了家族的益,當了幾年京,便不知自己姓什麼了!”
他是個暴躁脾氣,被點名的梅催山轉頭看了老神在在的父親一眼,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謙遜之余,不免安堂祖稍安勿躁。
然而天子要對梅家下手,本就是個按下葫蘆浮起瓢的事端,關乎切利益,有幾人能像日家個小紫砂壺不干正事的梅老大那樣淡定,紛紛附和起來:
“是啊,梅家世代忠良,一心為國,為何還要打梅氏?”
“揚州繳的租庸調哪一年不是江南道里的大頭?再要削整,豈非寒了黎元之心……”
“自古良臣者,忠君之事,解君之憂。”
一道清泠的嗓音自忽門邊響起,梅長生姍姍,“既言衷心,暗室非議,非吾儕君子所為吧。”
一語定住喧囂。
室中人驟然一靜,看見門扇旁那道容止清舉的影,眾人互視幾眼,紛紛立起。
梅長生解下長披,神優容地環視雅廂一周,除了二叔沒來,人都齊全了。
他走到輩份最高的六叔爺面前,矜然頷首:“長生來晚了,請六叔爺上座,長生為您老人家斟酒賠罪。”
他這一躬,腰間的梅花篆字牌與佩玉相撞,珰然清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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