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到一半,忽省覺,是什麼人,對方又是什麼份,為何要向旁人解釋,真是氣糊涂了。
宣明珠呼吸沉促,掐了兩下指尖,曲翹濃的睫向周遭一掃,瞧見大理石桌上的那只白釉公道杯,邁步過去揀在手心。
顛了兩顛,猛地摜在地面。
銀瓶乍破之聲,在安靜的水榭間極為刺耳。
鋒利的碎瓷剎時四飛濺。
梅穆云眉頭被驚得跳起。
“看見了麼。”宣明珠手指地,“這些碎片,閣下以為,能夠拼湊如初嗎?”
梅穆云默然不答,公主后的泓兒沉聲道:“殿下問你的話,答言!”
梅穆云梗著他那顆狷介的頭顱,半晌回道,“不能。”
“很好。”
宣明珠點頭,眉間的牡丹朱砂鈿,襯著那雙神采灼熠的眸,冷艷而懾人,聲音亦凌利:“碎瓷不能復粘,破境不能重圓,這便是本宮之意。”
“本宮用人,不用計,一令而已。今日你出言冒撞,本宮看在梅卿頂著力為國效命的份上,赦你一回,不為例。你姑且自省,你說的這番話,非但得罪了本宮,也看輕了你口中那莊正之子的品格!”
說罷宣明珠便走。
才轉過,那雙繡珠舄卻是頓住了。
梅長生就立在涼亭外不遠的水楊樹下。垂下的黃綠绦,漫淡拂弄他的白。
人影清瘦,風也寂寥。
男子目安靜,無聲向來。
宣明珠費了一息功夫,從那片平湖般的目中拔出視線,了眼天上日頭,斂神走去。
經過他邊,亦無逗留的理由。方才所說的話都是真心話,自問沒有辱沒他的地方,他聽沒聽見都無所謂,剩下的,便是他們叔侄的家事了,不置評價。
頂多,摔他家一個杯子嘛,總不至于要賠償的。
手腕突被畔勾來的手扣住。
那指尖微微涼。
詫然轉頭,梅長生薄平直一線,似在忍耐什麼,臉上做不出多余的表,聲音卻依稀輕暖:“殿下隨我來。”
宣明珠沒。
才被人誤會吊男人來著,這會兒不說避嫌,上趕子去坐實不?
梅長生靜勢生威,不容人拒絕,拉著發愣的宣明珠回到亭中。
梅穆云的表是同公主一樣的茫然,早便聽說二人離分了,此刻看著他倆拉扯在一起的手,他又疑又惱地向自家侄兒:“你……”
“二叔當向殿下道歉。”
梅長生黑的眼眸平靜看著他,“殿下大度,不代表二叔無錯。隨意揣度大長公主,出言頂撞,以下犯上,杖刑是輕的。二叔,道歉。”
宣明珠扭了下手腕,沒掙開。眼前這個梅鶴庭讓到有幾分陌生。
他生最是維護家里人了,對長輩的尊敬更是沒得說,會為了計較這一點,委實在意料之外。
梅穆云與侄兒對視幾瞬,又看了一眼青年人骨節突出的手掌,沉默,而后對宣明珠一躬到地。
“草民方才不敬殿下,語出冒犯,得罪之,萬殿下見諒。”
這一日真是盡聽人道歉了,公主無可奈何地低頭盯著自己的手腕,“免禮,本宮說一不二,說不怪便是不怪。梅卿。”
還沒等讓梅鶴庭放開,梅穆云先轉頭問侄兒,“滿意了嗎?”
梅長生點頭,“二叔,方才侄兒急——”
“啪!”一個響亮的掌甩在梅長生臉上。
宣明珠黛的眉梢兀然一抖。
這下子可掙開了梅鶴庭的手,豎眉擋在前頭:“放肆!當著本宮你便敢打他?”
打的還是臉。
轉頭看去,當初休他時,惱那個樣,都沒破這張油皮一點兒。此時那如玉的面頰上,幾個通紅的手指印已經明晃晃地墳起。
可見這一掌沒留面。
“方才草民為殿下請罪,此時是草民教訓自家子弟,還殿下莫管。”
梅穆云眉宇雷厲地說了一句,梅長生被打得偏了下頭,玉冠的組纓凌凌晃,神依舊淡然,“二叔何必怒,您便打死了我,改稻為桑的事也是板上釘釘。”
“你要施行新政,我不攔著。不過你想好沒有。”梅穆云惱怒的并非方才為公主賠罪一事,他手指著梅鶴庭:
“田政改革后,現有的‘租庸調制’必然向‘兩稅制’改變,那春秋兩稅是個什麼概念,你這大才子不會不知道,不論收多,一律按規繳納,試問,老百姓能夠負擔得起嗎?
“且這一來,綢產量上去了,卻開浚私田隨意買賣兼并的先河,這個口子一開,梅長生,你便那麼自負,能夠掌控走向,不會從利國變禍國?!”
這些話他已憋了多時,從梅長生回城后,他避而不見,便是心存不滿,有意折一折后生的剛銳之氣。
而今小子不請自來,好極了,自然有多火氣便發多火氣。
“還有,你信上說的什麼,打算挑選梅家子弟去西北都護府組建學塾,掃盲教書?”
宣明珠詫異,這件事連都沒聽他說過。
梅穆云甩袖大斥:“荒唐!異想天開!那里戰事都未定,胡漢混居雜,一群年輕后生,能教化出什麼果?你為了鞏固自己在朝中的名聲,就不惜拿族中青春大好的兒郎填窟窿嗎?你是不是忘了,他們也經過十年閉窗苦讀,本也該科舉仕,前途似錦,他們是為避誰的鋒芒,才甘愿蟄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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