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長公主駕離城,留下的禍還未解決,梅柳山被押跪在五位掌事人座下。
說是跪,實則用癱在地上的一只面口袋來形容更為切。只見他面淡呈土灰之,兩只斷手被胡包扎起來,一件斑駁駭人,丟在地上窣窣淡,剩的不過是一口氣。
從事出到現在,梅父不允他離開祠堂半步,更別提接醫治,留梅柳山一口氣,為的是收拾三房。
梅穆平一臉絕地跪在兒子旁,面向四位叔公和他的嫡親大哥。事到如今,三伢兒的命是保不住了,他自己都已親口承認做下的事,這個被他寵壞的子,不知天高地厚,連謀害公主這般膽大包天的事也蔫聲不響地辦了,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養不教父之過,他愿意與子共伏法,只求大哥手下容,保住三房這一支,留下他的另外兩個兒子和他苦心經營一世的家業。
“想什麼呢。”
梅父蹺靠椅而坐,漫淡地輕撣楓銹紅葛長的膝襞,“犯下這等抄家滅族的死罪,還留你一脈平安榮華?殿下言只罰禍首,是貴人的懷,梅氏真腆得起這個臉,便是不知進退了。”
他掃睫往那半死不活的小子上乜一眼,“要說這般大事是他一個孩子拿的主意,各位叔伯什麼想頭?我不信。聽聞此前梅穆平與那執意吵著要分家的六個旁支族老,過從甚,有必要挨個審一審,別了幾條魚,方好給公主殿下一個代。”
他連一聲三弟都不了,梅穆平終于醒悟,大哥這是要借著公主遇刺的由頭,新賬老賬一起算!
梅老三知道他這個大哥的手腕,他不管事歸不管事,一旦開口,便是鐵板釘釘。他驚惶地膝行至六叔公腳下,救命稻草般抓住那南山拐杖,央求道:
“六叔、六叔您說句話呀!柳山錯不容恕,可催山和欹山都是您幾位看著長大的,他們再不才,骨子里也流著梅家的,也是一條命啊!您知道的,大哥與我有舊怨,您不能容著他這樣借公謀私……”
可六叔公上眼皮半耷拉著,出拐杖在地上杵了一杵,模樣就像一個不相干的旁聽者。
說笑呢,六叔公瞇呵著雙眼想,三伢兒犯下這麼大罪,若非大長公主看在長房的一點面上,別說他此刻還能否坐在這兒,便是整個揚州梅氏在與不在還得兩說。
他無異議,另外三位族老都是老胳膊老兒了,惦量著不夠梅老大一踢的,亦都緘默。
梅穆平臉慘白地跌坐在地,梅父看著他,雋長的手指頭在椅上敲了兩敲,“舊怨,原來你也知道。”
“當年你大嫂臨盆,你弄個炮仗嚇著了,真是無意嗎?老爺子臨終拉著我的手念《棠棣》,讓我留你一條命,我不點頭,老爺子生吊著一口氣閉不上眼。”
說到這他子微微前傾,“留來留去,你們爺倆把我們爺倆禍害什麼樣子了。”
梅穆平瞳孔大睜,聽見他在自己耳邊說的最后一句話,“催山欹山可活,你,下去伺候老爺子吧。”
這句話才落定,祠堂大門被一腳踹開。
是踹的,梅穆平不用回頭也聽得出來,其他開門法弄不出這麼大的靜。死期已定,梅穆平以為已經沒有什麼事能驚到他了,可當他回頭,看見梅鶴庭手攥著一把匕首步履生風地走來,還是油然生起一膽寒。
姜瑾跟在后頭惶急地攔,“公子您冷靜!”
之前他和公子提起公主殿下離開的事時,便一直留著神。開始公子還只是郁郁沉默,忽然瞧見地上一把不知哪里來的匕首,那刀尖上還掛著,公子的眼神就變了,拾起匕首從梅府一路沖過來,他攔都攔不住。
梅長生發半散,中邪一樣直奔梅柳山來,目狠厲如狼。
“別、別殺我堂哥……”梅柳山仿佛知到什麼,原本奄奄一息的男子回返照一樣睜大眼睛瘋狂向后蹭。四族老嚇得一瞬都站起。
梅父快步擋在他前頭,厲道:“瘋了?”
梅長生很冷靜地轉了下眼珠,看到父親,掉轉刀柄反握,卻不退,直視他,每一個字都是從牙里出:
“我所有的希都被他毀了。以命抵命,不過分吧,我就是要親手宰了他,當他老子的面宰他。別攔我!”
年輕人蠻橫前沖的力道有如九頭牛,長隨上前,被梅父喝退,發勁勉強抵住他,“殺人容易,臟了手,和公主以后的事不想了?”
以后……
聽到這兩字,梅長生的心有如破冰,狠狠脆疼了一下了。
他梗著木黑的眼眶,看父親,好笑地搖頭,“還有以后嗎?沒了。”
千里跬步,差在最后一簣,千年道行,一朝散盡,足以將他打得魂飛魄散永世不能超生。可這些不是最疼的,最讓他難忍的是,他又生生地傷了一回。
得知那些真相后,該有多疼?
明珠走時沒說一個字,可他知道,這次是當真不要他了。
哪里還有以后。
“你想,便有。你想嗎。”
梅父也看著他,語氣是一如既往的沉簡平淡,“長生,戒怒,來日方長,后頭的事有爹料理。把刀給我,聽話。”
梅長生嚨抑不住地低喑一聲,眼圈泛起一片紅。
今日行事狂悖,想象中父親該打他幾掌,他也許還會好點。可是聽到這樣的口吻,他再也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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