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燈火重重,宣明珠猝不及防地想念起母后,轉閉目以額輕抵梅長生肩頭。
“醋醋,我在。”梅長生未未,以為撐,輕道一句。
“阿彌陀佛。”睿德見狀目慈悲,又似在回憶當年的景象,“好教殿下知曉,當年明帝陛下令老衲為嘉娘娘建長生殿,言道,朕崢嶸此生,征戰四方威服百姓,惟認不清此心,愧對一人,明悟晚矣。唯愿禱生生安泰,世世無憂。
“且陛下特別吩咐了,嘉娘娘不喜奢靡,殿室不必寬大,更不必浴金漆朱,只要供足千盞燈,令其長明便是。此事,除老衲外別無人知。”
方丈說罷,宣明珠仍抵面默然。梅長生側眸,字音輕吐:“出去。”
睿德便頷首而退。
梅長生低頭輕輕的攬住,“醋醋,先人之事,我不知不好評判,只一點,你想,若你父皇真對嘉娘娘無,何以寵你如珠似寶。”
宣明珠了一下,抬起頭,那雙明澈的眼里并無淚痕。
背對著滿室青燈,許久輕道:“你不必寬我,他們的事,你不知,我其實又知道幾分呢。我母后,是個溫之極的人,平生未在背后道過他人短長,更何況對待父皇,只有敬慕。
“我方才在想,我曾真心切意地怨過父皇,那麼母后呢,心里可有過怨懟?若母后知道父皇在去后生悔,若在天有靈,又會作何想?”
可母后是那般溫如水又與世不爭的心,也許無怨吧,然而宣明珠作為兒的立場,卻不能代母親去原諒什麼。
默了默,輕勾手指,“長生,你陪我走走吧。”
梅長生道好,兩人便沿著這條長似無盡的檀臺緩緩而行。
燈芯瑟瑟青碧,只因長明燈的油膏中加了夜明珠,所以長燃不熄。
燈燈華,宛此一室蓮。
行到中半,宣明珠仰面看到燈火間供奉著一盞泥胎觀音像。
那正是母后生前慣常所拜的施藥觀音,菩薩拈指倚膝,姿態恬逸從容,低眉慈悲而笑,極似母親音容。
宣明珠突然便覺釋然。
面佛,無奈而笑:“補償得這麼晚,再用心,又有什麼用呀?母后你說,父皇他是不是呆?”
想起方才見過的四哥,還有從前的梅鶴庭,開他的手,扭臉梅長生肩膀,“你們怎麼都這樣子,孩兒對你好,便覺是應該的,便覺不值錢,是嗎?是嗎?”
梅長生沒想到在這時翻舊賬,且是在供奉岳母的燈堂中。無措一霎,一下他便后退一步,“不是,是我呆,是我蠢,醋醋,我錯了。”
宣明珠撲哧一樂。
這是自法染坐化后,第一次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見逗笑了,梅長生目蓄滿溫,重新牽起的手。
他以后再不會這樣了。
心底的傷,肯說出來,那結仿佛便也解了。走到青燈盡,宣明珠拉著梅長生在團坐下。
倆人背靠著背,宣明珠抱膝忽而慨,“其實我很羨慕梅老爺和梅太太。”
梅長生明白的意思,生于皇家,是大晉最尊貴的孩子,然而心底卻只是向往著一段簡單好的。活得熱烈又純粹,亦期待一個人,帶給熱烈又純粹的。
他從前沒能做到——往后,“我們也會那樣好的。”
頓了一下,那把鄭重清徐的嗓音又糾正道:“不,為子不必不如父,我們會更好。”
宣明珠將頭向后抵在寬實的肩頭,笑意皎皎復狡狡,“好啊,這句話下回我見著梅老爺,會幫你轉告的。”
“還是別,千萬別。”梅長生連忙揪的手指頭,搖一搖,“殿下疼我,別讓我挨家法。”
青燈古佛下,宣明珠笑靨若景明春日里的桃花。
這個人改了許多,唯獨懼父,還是和從前一樣。想起一事問:“姜瑾說那日梅老爺將你背出祠堂,你醒后,父子閉門長談了一日,梅老爺教了你什麼?”
梅長生回想起那日,恍如隔世的神,默笑,“嚴冬不肅殺,何以見春。就這一句。”
讀書士的秉,說話就是這樣利索。他當時傷口疼得厲害,更疼是傷口下的那顆心,聽到這句爛到百無一用的詩,梅長生只覺父親是想往他傷口上撒把鹽。
分明說了等同沒說。
然而卻也是憑著這句話,他是熬過了西蜀雪山的那場嚴寒,熬過回京以來的惴惴難安,熬到見春。
一個熬字,底下那四點水,生生是一波一瀾以心作楫捱過來的。
宣明珠拿后腦蹭蹭他,“真就這一句?那怎麼談了一日。”
梅長生失笑,著頭頂的藻井,“父親說關門的時間越長,母親越放心。”
宣明珠也失笑,“還能這樣啊。”
“是啊,怎麼還帶這樣的。”
他們在父親為母親建造的燈室里,一遞一聲談論著他的父親與母親。曲折的長廊外,銅鐘點點,曼青的塔林間又簌然飏落下一場雪,沆碭出安謐如畫的詩。
“你在想什麼?”
“在向岳父岳母保證,余生長生會照顧好他二老的掌上明珠。”
過了一會兒。
“你在想什麼?”
“唔,我想著閣老今日也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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