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章負手而立，一頭墨發在后瓢潑垂下。若是窗外有人經過，就會看到一名絕男子神郁郁，目冷冷，仰首著天邊忽明忽暗的云朵。

從昨天開始，就是如此。從集市上回來后，他連晚飯都沒吃，就將自己關在房間里。今早起來又是這樣……

圖雅很擔心。

他想，主怎麼這麼沒用啊？那獵狼的地方距離這里不過一日的腳程，怎麼還沒回來？他卻忘了，那信燕飛過去卻也要時間。蘇汝就是不眠不休晝夜兼程，也總得今日上午才能到的。

“杜先生。你吃點東西吧。”

“……”

“杜先生！”

“啊……圖雅？”

杜玉章從沉思中驚醒，扭頭看過來。他看到圖雅手中捧著個食盒，猜到他的用意。

“我還不。圖雅，你先吃吧。”

“那怎麼行？你再不吃東西，就要壞了！你本來就不好，怎麼還不知道保養呢。杜先生，若是主回來看你這樣，他肯定要心疼……”說到這里，圖雅突然想到了些什麼。他有些疑地偏著頭，“咦，說來也怪。杜先生，現在這時節對您的子本來很不好。但最近這麼久，您好像都沒有舊疾復發過了……難道之前去看病，真的起作用了？”

——當然是起了作用。只不過，起作用的并非圖雅所以為的藥石之功，而是李廣寧塞給他的一條命。

——那個人用利刃穿腹換來自己病患痊愈，自己卻躺在棺木中，那樣冰冷……

想到這里，杜玉章的牙又咬了。

其實昨日所說，是他的心里話，卻也不是他全部的心里話——怕本就偏執倔強的李廣寧因為他，做出些難以挽回的事不假。那也確實是他深埋心底的一塊心病。但與李廣寧這麼多驚心魄的風波也過來了，甚至生死大劫也闖了過來。他怎麼會就為了點心病，當真就要將那個人舍棄掉呢？

憂歸憂。若是清醒的杜玉章，是必定會自行排解這一份憂慮，盡力幫著李廣寧扶正本心，做一名盛世君王的。

他與李廣寧賭氣的，歸結底還是那人不顧惜自己命。李廣寧的死幾乎打垮了他，他現在想起來，心尖里還不住發——生氣，傷心，氣得發抖，卻又忍不住心疼。

然后因為氣惱自己這份心疼，再遷怒回李廣寧上去——就像夏日暴雨，看起來雷霆般聲勢浩大。其實摧枯拉朽發泄一陣子，也就該沒事了。

卻沒想到，李廣寧居然騙他？什麼薩滿祭祀？什麼草藥迷魂？

而且是剛騙得他好慘，在他抱著那人尸首痛不生之后沒多久，就蓄意！刻意！故意！騙他！！！自己騙了他還不夠！還要找來一群人一起騙！

他杜玉章在那混蛋眼里，到底是有多蠢？想出這種下作法子騙他說出真心，難道他就沒點良心不安？

杜玉章越想越氣。一口銀牙都快被他咬碎了。

原本他就打算趁著和李廣寧商討平谷關這次和談的建議，給那人個臺階下，直接搬回去算了。尤其這里還是蘇汝的地方，他和蘇汝之前那樣尷尬，總留在此間也不是那麼回事。

可現在……

“圖雅。你幫我將之前收拾好那幾個包裹都打開，東西重新放回去吧。”

杜玉章說話都帶了狠意。

“我改了主意了。我還在這里住一段時間，行李不收拾了，我也不走了！”

“好！”

圖雅眼睛一亮，笑得都合不攏了。他更加堅定了心中想法——果然，杜大人是喜歡主的！你看，昨日將心事袒出來，今日就不走了。太好了，我是不是也該回去琢磨琢磨，該給他們大婚送點什麼禮呢？

——對了！爺爺之前配置的草藥，里面有幾種從不讓我。他說等我了人才行，現在我還有點小，子骨經不住。當時我追問，他還說，不過是洗澡時候泡著用的浴草，等我有了心上人，他再送我一罐。

——想來，是因為那些草藥太貴重，小孩子用了折福氣，所以爺爺才說我經不住？但若是主和杜大人，他們本來就份尊貴，應該不怕這些。要不……我拿兩罐，給杜大人他們新婚之夜沐浴用？

杜玉章繃著一張臉，萬沒想到邊這年郎正琢磨兩罐整個西蠻藥效最沖的催浴草給他做禮。他就顧著生氣，悶氣生得太專心，連窗外的異都沒聽到。

一直到他自己的名字傳耳中，他才驟然驚醒，推開了窗——

窗外，他正咬牙切齒記恨著的那個人，正聲音朗朗地問話，

“杜玉章可曾起來不曾？你們去通報一聲——就說他的夫君，來接他回家了！”

“……”

嘭地一聲，窗子又被杜玉章給推上了。

“哎，玉章？”

卻不料，這一聲靜太大，惹得下面的人抬起頭來。隨只是驚鴻一瞥，但李廣寧怎麼會認不出那窗戶后面白烏發的人，正是他要來迎接的心上人？

“玉章，你躲起來做什麼？他們開門！我來接你回去了！”

杜玉章臉上頓時黑了。他本就心緒不佳，偏生李廣寧語調中還帶著意得志滿。

——怕是聽了昨日淮何的通報，陛下就認為已經察了自己心事！竟然就這樣洋洋自得地上了門，他是吃定了自己麼？

“你快開門啊！將你夫君拒之門外，像什麼話？”

——夫君？！

杜玉章的臉更黑了。

“杜先生！這就是大燕皇帝？”

他臉青紅變幻，圖雅早就看出端倪。年一挽袖子，

“他以為這里是什麼地方？平谷關外都是我西蠻領土，這里不過是我們租借給大燕的一塊飛地！給商戶們做生意，卻不是給他囂張的！大燕皇帝又怎麼樣？呵，看我這就把他趕走！要是不走，我就一頓給他打出去！”

“什麼？別來！圖雅！”

杜玉章一驚。然而圖雅已經氣勢洶洶沖出門外去了。

杜玉章趕推開窗。此刻圖雅還沒來得及下樓，李廣寧卻一直眼看著窗戶。見到他頭，李廣寧眼睛一亮，咧得能看到一口白牙。

“玉章，你躲什麼躲？是不是害了？這有什麼啊……我來接你回去，是天經地義啊！快下來，我還有話要跟你說呢！“

“……“

杜玉章眉頭皺起，臉更沉。李廣寧一愣，本來發的質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那眼中亮都不見了。他角微微一撇，像是委屈了，卻又強忍著，對杜玉章出一個笑容。

見他這樣，杜玉章一怔，心里突然酸楚起來。他一，幾乎下意識就要喚他一句“陛下“——就在這時，圖雅炮仗般沖出門外，幾乎撞進了李廣寧懷里。

“圖雅，回來！”

“杜先生？他們都欺負到我們頭上來了——你放心，沒事的！”

圖雅說完，向杜玉章揮了揮手。李廣寧就在一邊，眼瞅著他，像只大狼狗。杜玉章看著這兩個人，更加心煩意，再次關了窗。

……

“你在這里干什麼？知不知道這里是我西蠻的地方？不管你什麼份，都不能在這里撒野！帶著你手下人，趕走！“

這還了得？李廣寧后便侍衛們立刻往前一步，手掌全按在腰間刀柄上。就等李廣寧一個手勢，那就是利刃出鞘！西蠻這邊自然也不甘示弱，也紛紛上前來。

氣氛很是劍拔弩張。看樣子，下一秒就要打起來了。

“怎麼？你還真想手？我西蠻男兒從不怕事！”

“這話說得有意思。你以為我大燕男兒，卻有哪個是貪生怕死之徒麼？”

李廣寧看著對面那一排西蠻人，劍眉微揚，沉聲喝道，

“讓開！別擋我的路！不然，休怪我大燕兵強刃利，下手無！”

杜玉章雖然關了窗，但心里還是擔心的。他順著窗往外看，正看到這一幕。

頓時，他額頭青筋跳，心里火氣騰地就起來了。

一言不合就開干，這確實是西蠻人的風格。尤其帶隊的還是十來歲的圖雅——這個年紀容易沖，也在理之中。

所以對面那個一把年紀還做了好多年皇帝的，你在這里湊什麼熱鬧呢？不知道大燕與西蠻維持今日和平，是多人勞心勞力這麼多年才換回來的嗎？！

杜玉章心里氣不打一來，更生出了莫名委屈。他想，到底是金枝玉葉皇族貴胄！就不把別人一生心當回事！若是因為你，這大好邊關和平有了變故，我，我……

“算了。你一個小孩子，我不和你計較。”

卻不想，窗外李廣寧的聲音突然了許多。他的脾氣杜玉章不是不知道，從來強跋扈。此刻卻一擺手，后侍衛退讓半步，

“雖然我不怕你，可我今日來卻不是惹事來的。讓開些，我要找杜玉章。”

“你知道這是誰的地方？這是我們主的別館，豈容得你們大燕人放肆！”

聽到“主別館”幾個字時，李廣寧眉心一擰，面有點難看了。他抬起眼打量這建筑，像是在估量占地幾許，價值幾何。

看來看去，不但與他京城里的皇宮沒法比，就算與他坐落在各地的幾座行宮比，也遜了何止一星半點。他神立刻舒展了，笑道，

“嗯，他原本無可去，借住你們的房子也是迫于無奈。這是我不好，委屈了他。不過今后，他是沒必要再住在此了。不過畢竟在你們這邊借住了許久……我的人，卻不能欠下旁人的恩。今日，我便替他謝你們主收留——免你們西蠻三年關稅，再贈布匹萬卷，糧種萬擔，如何？”

話音落地，所有西蠻人眼睛都瞪大了。就連樓上的杜玉章也是一個屏息，震驚地看向李廣寧。

但凡兩國貿易，都要征收邊稅。整整三年的關稅，那可是海量的真金白銀！

李廣寧是不是瘋了？他這是拿大燕的財政在開玩笑嗎？！

杜玉章呼吸急促，他腦中突然閃現之前被生生挖出的心事——若他今日能為我殉，那麼有朝一日，誰能保證他不會為我了一個昏君？

他突然一個寒，似乎渾上下都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