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皎然回頭,看到韓淵一手捂著,咳得滿臉通紅,那雙眼睛卻定在他上。
“等等……”
“怎麼能等!你病得這樣厲害……為什麼你之前不告訴我你病了!?”
“你別……咳咳……著急……咳咳咳!”
韓淵握著白皎然的手冰涼,帶著膩的冷汗。他想說什麼,卻只能憋出幾個字,反而引起了更猛烈的咳。
白皎然第一次見到韓淵這樣虛弱的樣子,偏偏在這空曠的草原上。
“放開我……你這樣不行的!干什麼這樣倔啊!”
韓淵卻捂著口,固執地搖著頭。直到這一陣緩過去,韓淵彎著腰,了幾口氣。然后他才站起,辨認了一下方向。隨后,他沖正南方指了指,
“你不要回談判的地方。往前面去,我的馬車在那邊。你車夫帶著你去找大夫……然后你在營帳里等,他們……咳咳,他們來接我就好。”
“知道了!”
白皎然往前一步,手腕上卻又傳來拉力。他用力一甩,將韓淵的手甩開,
“還做什麼?”
“你慢點走……別,咳咳,別著急。”
“……”
韓淵松手了,白皎然卻木愣愣杵在原地,一時沒有回神。
他這才明白過來,方才韓淵不讓他走……恐怕,是怕他太過著急,路上會出事。
——雖然,這里距離和談之那麼近。他本想不到自己會有什麼事。
白皎然心里突然有點難。韓淵卻誤以為他在擔心。他好像已經緩過來了,除了聲音低啞,臉蒼白,他舉止神態都沒有流出虛弱的痕跡。
他沖白皎然擺了擺手,
“去吧。我沒事。”
“……我馬上就回來。”
“我等你,你慢慢走。不用急。”
白皎然腦子里有點。他真的聽話地慢慢邁步,向前走去。走了幾步,他忍不住回頭,發現韓淵也在看他。
見到他回頭,韓淵沖他揮了揮手。
白皎然就又轉過,繼續往前走。腦子里卻是方才回頭時候看到的畫面——
廣闊無垠的大草原上,韓淵獨自站在原,看著自己的背影。他很高大,也很強壯。可方才那一瞥之下,與幾乎吞沒了天地的空曠相比,他卻顯得那麼孤獨。
好像孤零零的他,一個人撐起了背后的那一片天空。他看起來游刃有余,所以就不會有人想起來問一句……那麼大的一片天,扛起來重不重?
……
白皎然又走了幾步,距離遠到他韓淵已經看不到他了,就用力奔跑起來。
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直到了馬車前。車夫跟著韓淵許久,對白皎然很悉。見他滿臉汗水,氣吁吁,吃驚不小。
“白大人!你怎麼了?”
“韓大人……他……”
“我家大人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車夫大驚,
“早上我就勸過他!都已經晚了,也不差他一個人,為什麼一定要來會場?病那樣,拖了這麼久,這是要生生熬壞子嗎?阿甲,快過來!大人出事了!”
阿甲就是那名心直口快的侍從,他正在一邊飲馬。聽了對話,他二話不說,拉開車門扶著白皎然上車,自己也跟著跳了上去。
“白大人,您指個路!”
“好。就往北去,那個方向……”
車夫一揚鞭子,馬車開。兩聲詢問同時響起,帶有相似的焦急,
——“韓淵他是怎麼了?他病了很久?”
——“我們大人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兩人同時說話,就看誰更大。阿甲尷尬地鼻子,先回白皎然的話。
“回白大人,我們大人上次送您回去那一次,就染了風寒。后來遲遲不見好轉,反而越來越重。我們都有些擔心,您也知道,這草原上缺醫藥的,大人之前又才了傷,并未能痊愈。可怎麼勸他都不聽,每日都挑燈夜戰,忙到深夜……白大人,我是個侍從,大人不肯聽我的勸。可他從來最聽您的,您勸勸他吧?”
“那一天之后,他就病了?”
白皎然有些恍惚,
“為什麼沒人告訴我?”
“大人自己不說,誰敢用這種事去打擾您?”
阿甲依舊心直口快,
“何況,您也沒問過啊。”
“……”
“再說了,您和我們大人這麼好。之前天天形影不離的,我們大人病了這麼久,您難道沒發現?”
“我……”
白皎然咬住了。片刻,他才艱難地答道,
“確實怪我。這麼多日過去了,我竟真的沒有發現……”
“這怎麼能怪您呢?”
阿甲卻沒有半點諷刺他的意思。他一邊焦急地探著頭,尋找韓淵的蹤跡,一邊還在不停說著,
“您很忙啊,我們都知道的。我們大人總說,你日理萬機,事特別多,他若是不多幫著做些,一定將您累垮了不可。唉,我們大人是真的看重您啊,白大人。我跟了他這麼多年,就沒見他對誰這麼上心過。當初離開京城前惦記著您,去了西域這麼多年,回來還是惦記您——若不是知道您要來西蠻,我猜我們大人本不會在這邊落腳的。”
“……”
“我們大人也是個苦孩子出,跟我一樣。像我們這樣的窮孩子呢,都是最講義氣的。白大人您一看就是個富貴人家的公子,可您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有錢人不一樣。所以我們大人才和您最好,我一看就看出來了。白大人,我們大人對你可是真心實意,你可不能……”
前方車夫終于忍不住,用力咳嗽了幾聲。
“咳咳!阿甲,你還不專心做你的事,對著宰相大人聒噪些什麼?伺候好白大人就行了,有你說話的份嗎?小心大人等會知道了,要罰你去洗尿壺!”
那馬夫年歲大,人也老。他很怕阿甲口無遮攔,得罪了白皎然——脾氣再好,那也是當朝宰相,朝堂重臣。什麼“苦孩子”“富貴公子”的,還扯到了什麼“狗眼看人低”“講不講義氣”上……更何況他那幾句問話,就好像在暗諷白皎然薄寡義一樣。這樣口無遮攔,也不怕犯了忌諱?
卻不想,阿甲沒來得及搭腔,白皎然卻開了口。
“不,他說的很對。韓淵他確實很好,很重。卻是我,太過忽視了他,竟然連他生病了都沒發現。”
白皎然語氣中是失落和自責,
“是我對不住他,我該反省才是。”
“……”
車夫回頭看了他一眼。見他眼眶微紅,絕不是作偽,不覺心里暗嘆一聲。
他與阿甲不同,多有點察言觀的本事。加上白皎然也不是第一次坐這輛車,他與韓淵的關系,其實他多有些察覺。之前幾日見韓淵一直郁郁寡歡,白皎然又久不出現,他還以為二人間出了什麼問題,甚至是一刀兩斷了。
但看現在白皎然的樣子,又蠻不是那麼回事。
所以……到底是怎麼回事?
但容不得他細想。因為阿甲一聲驚,是已經看到了韓淵的影了。
……
韓淵坐在地上,一只手扶著額頭,微閉著雙眼。方才目送白皎然走后,他一直撐著的一氣就松懈下去了。覺站著有點打晃,他就干脆坐在了地上。
說實話,若不是怕等會馬車過來,車夫看不到他的人,他都有心直接躺下了。這一陣一直吃不下東西,又連續熬夜,本來就有些虛。今早起來晚了,他連水都顧不上喝一口,就直奔談判場而去。
結果在門外,就聽到蘇汝對自己那樣的評價。
當然,作為損友,蘇汝再說得嚴重百倍他也不會真的生氣——前提是,若聽得那個人,不是白皎然的話。
白皎然。皎如明月,清正不阿的白皎然。脾氣比誰都要,涉及到他的圣賢教誨心中信條,卻比誰都倔的白皎然。
韓淵是個臣,他自己知道啊,不用誰去提醒!他是臣,他結朋黨,他弄權舞弊——可他也在做事,在造福百姓,在為大燕盡力!面對誰,他都敢說一句我問心無愧,我就是有本事,我比你們這些廢孬種都強!
可唯獨面對白皎然,他心虛。
在白皎然面前,他的一切道理都不是道理,一切苦衷也都不是苦衷。白皎然太清亮了,他就像是一盞燈。在他面前,你上所有的臟與污,都能夠照的清清楚楚。
韓淵心里,誰都可以瞧不起他,唯獨白皎然不行。因為他不了。
可偏偏,這大燕的場上誰都沒資格瞧不起他韓淵,唯獨白皎然可以。
他怕。怕到了骨子里。怕到今日聽了蘇汝那一番話,哪怕明知是玩笑,腦子也是嗡地一聲,一子火從口竄到了天靈蓋。而白皎然居然沒有替他說話,沒有反駁蘇汝半句,更他掌心與心口都是冰涼的……
——怎麼辦?
韓淵腦子昏沉沉的。他覺得冷,又覺得燥。上冷得有些哆嗦,皮疙瘩一層層地起,心里卻窩著一火,從里往外著燥熱。
他甚至不敢病,也不敢放松片刻。他費了全部心思去應對如山的公務,也不過是為了在談判桌上,繼續坐在白皎然邊。
他得繼續坐在那人邊。哪怕一天就說那麼幾句話,他也得靠那幾句話活著。他還得想辦法,那人別丟掉他,別去走那條荊棘布的獻路……
可談何容易?
他韓大人機變百出,卻全都是些下三濫的手段。場猶如醬缸,誰比誰更臟?若韓淵不夠心黑手辣,他就護不得那人一世周全。
可他當真心狠手辣,滿油垢臟污,卻又如何去面對那個人,如何能向他出手來,求他一個擁抱?
那個人……又怎麼容忍得了這一份與他信念相悖的臟?
——“其實,你也不是一定要陪我走這條路的……”
韓淵病了幾日,這句話就在他腦子里回響了幾日。這一次,他是真正切切地被難住了。從來手段倍出只手遮天的韓淵韓大人,被他心的人用一句話,就給到了死路上去了。
怎麼辦……
到底,他能怎麼辦?
……
“大人!你沒事吧?站不起來了?”
阿甲一驚一乍的聲音響起,吵得韓淵腦子嗡地一聲。他抬起頭,有氣無力地罵了一句,
“別咒老子。誰他娘的站不起來了?過來,扶我一把。”
“這還說不是站不起來?”
阿甲嘀嘀咕咕湊過去,手扶住韓淵胳膊。韓淵借著他的力氣起,子晃了晃,還真有些站不穩——畢竟發了這麼久的燒,又在這里被冷風吹了一陣。他確實有點力不支。
哼哼唧唧靠在阿甲上,正準備往馬車方向走。結果,韓淵一抬頭,就看到白皎然跟在阿甲后。
“……”
韓淵一把推開了阿甲。他站直,努力控制自己小幅度的晃,輕聲問道,
“皎然,你怎麼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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