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說出一句話后，聲音雖然仍然啞，但已經正常了些：“某不是布。”

他道：“某乃正五品折沖府都尉，丁靖。”

丁靖，折沖府都尉，駐扎于九原縣，于六年前突厥犯境之時，率兩萬守軍抵突厥，誓死不退，力戰而亡，朝廷其忠烈，追贈其為益州大都督，并授予其子職。

這樣一個已死了六年的人，如何會出現在大明宮外？還要求見圣人，說有要事相告？

而且事，還與紫宸殿中正在審理的案子有關。

金吾衛面面相覷，飛奔進紫宸殿稟報，群臣訝異，紛紛要求即刻召見丁靖，問個究竟，隆興帝也是一頭霧水，于是便讓金吾衛帶丁靖上殿。

很快，他就開始后悔自己的這個決定。

當丁靖穿著六年前的明甲進紫宸殿時，有認識他的大臣仔細端詳，好一會后，才確認這的確是丁靖，丁靖抿，看了眼跪于殿中，衫褪去、累累舊傷的崔珣，他垂下眼眸，屈下膝來，對隆興帝和太后規規矩矩行了跪拜大禮，然后才直起來。

跪于他側的崔珣，手腕微微了，帶起一陣鐐銬哐當聲，他輕聲嘆息：“何必？”

是丁靖，也是啞仆。

眾人七八舌，詢問丁靖，為何死而復生？丁靖滿布皺紋的臉上出慚神，縱然他穿著六年前的盔甲，但他從頭到腳，已經不像那個威武雄壯的九原都尉了，而就像長安城隨可見的佝僂老者，縱然是故人，一時之間也難以認出他來。

他叩首，用啞聲音說道：“臣有罪。”

“六年前，突厥犯境，臣率軍抵，不幸大敗，戰報傳回長安，說臣于軍之中力戰而亡，其實，臣并沒有死，而是被突厥所俘。”丁靖臉上神，愈發愧：“臣被俘之時，本應自盡殉國，但臣……貪生畏死，于是假冒校尉張云之名，投降了突厥，之后，還在尼都可汗的安排下，娶了突厥子為妻室……”

群臣嘩然，隆興帝和太后也震驚不已，丁靖頭更加低了下去，簡直不敢抬起來：“臣有負圣恩，萬死不能辭其咎！臣，甘愿罰！”

說罷，他嚨哽咽，重重叩了一首，珠簾后的太后氣到怒斥了聲：“混賬！”

怎麼對得起隨他赴死的兩萬將士？怎麼對得起九原百姓對他的信任？怎麼對得起他上的金明甲？

丁靖低著頭，他愧悔到滿面通紅，他喃喃道：“臣自知死罪，但臨死之前，臣想為一人，正名。”

他慢慢抬起頭，一字一句說道：“察事廳卿崔珣，他從未投降過突厥，臣，就是人證！”

在丁靖的詳細供述中，眾人也知曉了他被突厥俘虜后，關在突厥王庭，丁靖不想死，所以他假冒份，投降了突厥，數月后，突厥王庭，又迎來了一位特殊的俘虜。

那位俘虜，是天威軍的一員，更是博陵崔氏的嫡出公子，他名喚崔珣。

丁靖本以為，這樣一位長于綾羅的貴公子，會和他一樣不了死亡的恐懼，投降突厥，可是，他錯了。

他親眼看著這位世家年經歷了獻俘禮，經歷了重重酷刑，經歷了種種辱，卻始終咬牙關，絕口不提投降之語，突厥的馴奴鞭，打的傷他的皮，卻打不彎他的膝蓋，打不斷他的錚骨。

其實，王庭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來，兀朵公主對他的喜，只要他只要愿意投降，愿意服個，他就可以擁有西域第一人，可以擁有數不清的榮華富貴，他就不需要再經歷那些非人的折磨，可是他偏偏不愿意，無論是服，還是投降，他都不愿意。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當丁靖和他的突厥妻子，一起在王帳外面見到脖頸鎖著犬鏈，被囚在籠中的崔珣時，丁靖震撼了，他的突厥妻子端詳著籠中傷痕累累的年，說道：“公主的蓮花奴，確實漂亮。”

又問丁靖：“但是，他為什麼不愿意投降呢？投降了，就不用苦了，還能娶兀朵公主，難道漢人，都喜歡為了所謂氣節，自討苦吃麼？可是，你也是漢人，你就沒有自討苦吃。”

后來說了什麼，丁靖已經記不清了，他只是怔怔看著籠中年，那一瞬間，他的慚，鋪天蓋地。

他不顧妻子的反對，解下自己的外袍，蓋在了籠中年的上，之后，飛也似地逃了。

再之后，他開始渾渾噩噩，他愈發關注那個天威軍年，他眼睜睜看著他一次次逃跑，一次次被抓回，他看著他上的傷痕越來越多，人也愈發消瘦，終于最后一次，年逃跑功了，還帶走了尼都可汗，和眾多突厥貴族的命。

崔珣離開突厥后，丁靖對自己的唾棄，達到了頂點，他知道留在突厥，他會生，離開突厥，他會死，可是那樣一個未滿二十歲的年，都能忍著非人折磨，不屈抗爭，他這個久經沙場的都尉，做不到麼？

丁靖于是籌劃許久，終于也逃離了突厥，臨走前，他只帶走了他的那副金明甲。

回到大周后，他本想投案自首，可是他發現，在大周，他已經死了，他被追贈為益州大都督，他的兒子被授予職，如果他投案，不但他會敗名裂，更會連累家人。

丁靖又一次怯懦了，生不得，死不得，他來到長安，尋到已經是察事廳卿的崔珣，請求他，殺了他。

他記得，當時剛出大理寺獄的崔珣，病孱弱，劇烈咳嗽著，淡淡說道：“我為何要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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