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河南岸。
龔彌遠帶著燕燾來到一鄉村。
燕燾沿途觀賞景,連連贊嘆說:“田連阡陌,犬相聞,黃發垂髫皆怡然自樂。好一番世外桃源!”
龔彌遠說道:“前宋昏君在位時,可沒有這般好日子。花石綱雖禍害江南最甚,但淮南這邊遭的罪也不輕,隔三差五征發淮南民夫運花石綱。如今朝廷征發移民,一個縣才三五百人,而且府還給糧食。跟前宋比起來算得什麼?前宋民夫不但征得又多又頻繁,而且還要自己帶吃的喝……”
燕燾打斷道:“怎能拿前宋昏君跟當今圣天子比?”
“是愚弟失言了,”龔彌遠尷尬一笑,“后來山東賊寇又至,僅是那宋江,就來來回回好幾趟,淮南百姓可遭了大罪。后來運河失修,河道淤積嚴重,漕運都斷了。洪澤湖年年泛濫,一淹就是兩三個縣。國朝建立之后,大明圣天子恤淮南百姓。疏通了河道,免除了雜稅,洪澤周邊也退田還湖,還新開挖了許多灌渠。如此種種,方才有眼前這般桃源景象。”
“著實不易,”燕燾憤慨道,“此等盛世,怎能讓那些蠹蟲來敗壞!”
龔彌遠說:“相比前宋,其實這不算什麼。李家再囂張跋扈,也不敢把人往死里。胥吏再魚鄉里,也必須掌握一個分寸。這要是放在前宋,李家可稱仁義,胥吏可稱清白。豪門大族和府小吏,為何如此小心翼翼?都被圣天子的霹靂手段嚇到了啊。”
燕燾點頭贊同:“風氣確實變了。二十年前司空常見的事,現在無論民都知道不應該做,就算做起來也遮遮掩掩尋個由頭。此朝廷教化之功。教化地方,不但要用禮法,還要用到律法!”
“前面便是愚弟的恩師宅邸,”龔彌遠說道,“恩師喚作李諱述賢公,也是首相李閣老的族人。李家在楚州府分支很多,不能一概而論。對于李氏主宗現在的做法,恩師也經常唾罵,認為他們敗壞了李氏的門風。”
燕燾問道:“李閣老可曾回鄉過?”
龔彌遠說道:“李閣老日理萬機,自不可能親自回鄉。但他的兄弟回鄉祭過祖,順便分家更換戶籍,還把宅子和田產贈給了李氏宗族。”
“也就是說,李閣老已經跟老家這邊切斷了關系。”燕燾說道。
龔彌遠笑言:“戶籍遷走了,家產也分割了,自是斷了關系。但又如何真斷得了?李氏主宗的所作所為,李閣老肯定知道的。我那恩師曾寫信去京城告狀,李閣老立即派人回來怒斥族親,還對地方說不要顧及他面。但哪個當的敢啊?那些李氏族人,稍微收斂了幾個月,就又故態復萌。甚至變本加厲!”
燕燾也是無語。
他把自己代李含章,發現不可能做得更好。
分家遷走,財產不要,還派人回來警告。如此種種,已盡本分。總不能親自下令徹查自己的族人吧?
燕燾又問:“除了李閣老的親兄弟和親兒子,這李氏還有誰在做?”
龔彌遠說:“還有兩個正經進士。一個是李閣老的族弟,一個是李閣老的族侄。他們都常年在外,并不怎麼回鄉。現在的‘楚州之虎’李孝儉,論輩分是李閣老的族侄,但歲數比李閣老年輕不了多。此人一直在做文吏,能轉品也不轉,賴在府衙不肯挪窩。”
“他若是轉為品,早就遷調異地了,哪還能留在楚州斂財?”燕燾對這種人非常厭惡,“能做都不做,非要終為吏,一點男兒志向都沒有,除了魚百姓他還能作甚?”
龔彌遠說道:“從寶應到淮一線的運河,都是李孝儉的地盤。他雖不敢私設稅卡,卻經常讓地流氓坐船攔截商旅。若有地方或史嚴查,他就給那些地通風報信。來不及報信的時候,也配合府把人抓進去,然后再活關系輕判,甚至是直接讓府放人。即便有人犯了命案被斬,也跟他李孝儉無關。”
一個為府衙高級吏員的幫會保護傘!
“青州澗那邊有個張姓商賈,開染坊和布坊極為富裕,”龔彌遠指著西南邊說,“有一次因為逃稅款被抓住把柄,正常罰是補稅再加罰金就完事。李孝儉是串聯其他吏,把張家給得賤賣家產。張家的染坊、布坊、田產,被李孝儉及其同伙吃得一干二凈。這種事,數不勝數,甚至很難抓到他的罪證。”
燕燾突然停止腳步。
龔彌遠問:“不去拜會我那恩師嗎?”
燕燾搖頭說:“算了,不讓老先生為難,且去附近的保長家里。”
歷朝歷代,保長、里長這些基層,并非看起來那樣風。尤其是鄉下秩序沒有徹底失控之前,他們屬于“老鼠鉆風箱——兩頭氣”。
府著他們征辦賦役,征不足稅額就得自己錢,因此家破人亡者不在數。
一旦稅額過重,他們再怎麼百姓也無用,那就是次次征稅都大出。
這種況,往往發生在王朝的中期。
在王朝初期,一般賦稅不重,就算自己錢也不多。隨著時間推移,苛捐雜稅收得越來越重,有能力逃稅者越來越多,負責基層征稅的保長、里長就完蛋了。
然后,這個王朝就進了必須變法的階段。
陶定安就是這里的保長,因為是王朝初年,他平日里還滋潤,甚至稱得上威風八面。
他這里的百姓也過得很好,因為三令五申不準收取苛捐雜稅,正常農稅在哪個朝代都不算負擔。
此時此刻,陶定安卻愁眉苦臉。
他看向自己手下的幾個甲長:“還沒有湊齊?”
一個甲長說:“老爺們這次要得太多,除了富戶都不愿給錢。就算是富戶愿意給錢,也只拿出來一點點。至于大戶,人家直接孝敬李老爺,我們哪里敢上門去索要?”
陶定安問道:“沒給鄉民們說,不給錢就丁移民?”
“說了,”另一個甲長哭喪著臉,“但水陸要道都著告示,那些告示寫得清清楚楚,咱們鄉只征召移民50多人。分攤到咱們這一保,其實已經沒多人了。村里有不讀過書的,把告示記了回村宣揚,搞得鄉民們都不害怕。就算哪家被丁移民,他們也自認倒霉。”
又一個甲長說:“不如呈報上去,讓縣衙派差來抓人。”
“抓誰?”陶定安問道,“鄉民全都不錢,把所有人都抓起來?告示上寫得很清楚,這次只丁移民,所有錢糧府承擔,老百姓不用給一文錢。那些差本不敢抓人,只敢我們幫忙斂財。一旦抓人把事鬧大,最后背黑鍋的還是我們。”
“他娘!”
一個甲長咬牙切齒道:“咱們就是兩頭氣。鄉民把我們當走狗,府也把我們當狗使喚,還他娘的骨頭也不扔幾。這次是要把我們得傾家產啊!”
陶定安靜靜思考良久,說道:“那些告示不對勁。”
“有什麼不對勁的?最上面的老爺,不敢得罪李孝儉,又害怕承擔責任,所以把告示出來。”
“得太快了,寫得太細了。以往的告示,可不敢寫得這麼細,明擺著是在阻攔李孝儉那些人斂財。知府聶問以前不敢得罪李孝儉,這回怎麼就甘冒風險了呢?”
“事太大,他怕自己兜不住。”
“說得對。告示上寫得清清楚楚,這次要遠征大理,是開疆拓土的軍國大事。知府都怕兜不住,我們這些保甲長能兜住?圣天子在朝,規矩嚴得很,此等大事必有史巡查。”
“咱去史那里告狀!”
“不。我們不知道史什麼底細,也不知道史到底在哪里。要告就去知府那里告狀,因為知府在那份告示上用印了。他已經得罪李孝儉,他才是我們的靠山!”
“這……這太弄險了吧。萬一知府腰桿又了,把我們賣給李孝儉怎辦?”
“那就讓他不敢,咱們把鄉民也帶去告狀!史不知藏在哪里,百上千的小民進城請命,我不信聶知府敢把事下去。”
“可事后報復我們怎辦?”
“如果不這樣做,用不著什麼事后報復,你我也要賠錢賠得傾家產。像我們這樣境的保甲長,可不止一個兩個,應當聯絡他們一起手。到時候,上萬百姓云集省城喊冤請命!”
“李孝儉如果這次不死,我們事后會很慘。”
“朝廷不是要征討大理嗎?老子全家隨軍移民過去,為我大明開疆拓土,總好過留在這里傾家產窩囊死!”
燕燾讓龔彌遠帶自己拜訪保長,半路上就看到許多鄉民在聚集。
龔彌遠跑過去打聽,很快就回來說:“事要鬧大了。李孝儉貪得無厭,鄉民看了告示不愿給錢,把負責征召民夫的保甲長得鋌而走險。”
“不必阻攔,遠遠跟著他們就是。”燕燾說道。
并非李孝儉一個人貪得無厭,而是因為有他的存在,把楚州府的風氣給帶壞了,那幫子人全都想著狠狠撈一筆。
知府聶問派人告示的行為,幾乎已經在明著進行警告,但還是不住許多人的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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