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之事,案復雜,首先查的自然是走私食鹽。
短短兩天就確定了走私屬實,因為涉案人員實在太多,好些吏被嚇得直接招供。
除了手里有命案的沙河會幫眾,其余幫眾也紛紛如實供述。因為他們本就是普通的船工、苦力、纖夫之類,為了討生活被迫加沙河會,干著殺頭的買賣卻拿著做牛馬的錢。
其中一個幫眾是這樣供述的:
“小民以前在北神鎮碼頭扛包,靠賣力氣吃飯……要是不加沙河會,本就接不到活干,繞開沙河會接活還會挨打……小民也要養家糊口啊,不進沙河會就要死……”
“咱也知道那是私鹽,可不幫忙運走不行……挑著二百斤鹽走幾十里,夜里繞過鈔關黑裝船,累死累活才能拿三十文錢,還不如以前在碼頭扛包呢……后來換了手推車,倒是能省些力氣,一趟運得也更多了,工錢卻降到二十六文……”
“忙活一整夜,還全是力活,才給二十六文工錢,不是被的誰愿意去干?”
“咱們也扎堆去鬧過,卻被那些打手用棒收拾,我有個村鄰甚至被打斷。”
“估計是嫌工錢開銷太大,而且也不那麼怕府,后來又改了私鹽路線。先推車繞過鈔關走幾里地,在鈔關的眼皮子底下,轉用小漁船往北邊運,最后再裝上那些商船。”
“到后來小漁船也不用了,鈔關北邊有空船在那里等著,徑直從貨棧把私鹽搬上船去……”
“啊?鈔關的吏曉不曉得?他們又不是瞎子,肯定看得到啊……”
“私鹽是怎麼出棧的?肯定不是棧啊,相公老爺們修了私棧倉庫……肯定不合規矩,咱們做苦力的都知道,鈔關附近不允許設私棧,不然逃稅走私也太容易了……可那些私棧倉庫就是修起來了,老爺們都不管,咱這些苦力還能說啥?”
“現在怎麼運私鹽?進鈔關以前,在府眼皮子底下卸貨,用獨車運幾里進私棧倉庫,再運到河邊上重新裝船。卸貨的船不從南邊過關,裝貨的船不從北邊過關,鈔關的老爺們就懶得去管……”
“有沒有通過鈔關走私的?這個不好說……我還找人打聽過,為啥李老爺要費事繞過鈔關?聽說地方府雖然也能管鈔關,但其實是戶部派人來直管的。我還聽說啊,鈔關的老爺雖然品級不高,但都是年紀輕輕的進士相公。以前,出過事……”
“出了什麼事?我也是聽說的啊。”
“大概在七八年前,有一個姓孟的鈔關主事,因為查到鈔關稅吏幫忙走私,當場把人抓去按察司置,聽說還捅到了朝廷那邊……兩個鈔關吏員被死,二十多個流放、坐牢的。從那以后,末口鈔關就經常有史來查,李老爺再也不敢打鈔關的主意……”
“依我看啦,這回要是不出事,再過幾年鈔關也要聽李老爺的。”
“鈔關的有些胥吏,也被拉去加沙河會了,一直在幫著私棧貨倉做眼線,有什麼風吹草他們都會報信。等再來一個貪錢的鈔關主事,到時候鈔關從上到下都會幫著走私,也不必再讓我們這些苦哈哈用獨車推了……”
從這個幫眾的供詞來看,淮南食鹽走私是不斷進化的。
而且中間還有曲折,遇到一個混不吝的鈔關主事,搞得末口鈔關被戶部和督察院盯上,李孝儉好幾年不敢直接拉鈔關下水。轉而采取循序漸進的做法,一點點腐蝕鈔關的基層稅吏,并等待風頭過了再把員拉下水。
這次如果還不嚴查,末口鈔關全員腐化是遲早的事。
“鈔關北邊那些空船是誰的?不知道,但船工是河南人。他們從河南運來正經貨,老老實實在末口報關稅,然后就等著裝私鹽運走……我沒打聽過,那些河南船工口風也,問他們啥也不說……”
“鈔關南邊的私鹽船?從東邊鹽運河過來的……不是漕船,就是尋常的貨船……誰敢用漕船搞走私啊,朝廷每年都要嚴查,用漕船運私鹽早掉腦袋了……”
“相公老爺們行行好,我只是個做苦力的……知不報也有罪?我我我……這楚州運河一代的老百姓,哪個不曉得在運私鹽?又有哪個敢去報?你們干脆把百姓全抓了……”
……
沙河會的會首蔣寬,終究還是被抓了,而且是熱心群眾扭送到省城的。
他逃走的當晚,總兵李江就出了三千兵力,坐船在運河邊的各村莊登陸搜捕。
雖然沒把人給抓住,但李孝儉、蔣寬出事的消息,卻因此迅速傳遍山縣的四里八鄉。
這廝惡名昭著,別說底層百姓,就連許多士紳地主,都恨不得食其、飲其!
鄉下士紳聯合保甲長,主配合府抓人,并讓各村百姓注意可疑人員。
無數的人民群眾積極響應,稍微有一個陌生人進村,就會引起村民的警醒并報信。
一些沙河會的高級幫眾,因為經常魚鄉里,也被老百姓扭送到府。
“鮑老爺,余六嬸去河邊打豬草,看到個花子模樣的男人……也不進村討飯吃,在河邊的沙田里香瓜。余六嬸也沒見過姓蔣的,裝沒看到就回來報信了……”
“悄悄去請韋保長,讓他召集青壯。咱家里的仆人也上,記得不要聲張,別把人給嚇跑了……”
蔣寬的日子很難過。
府查得太,搜捕他的士兵太多。
不僅是搜捕他,還搜捕畏罪潛逃的吏,以及沙河幫的那些高級幫眾。
別說到城鎮去買東西吃,就連鄉下草市他都不敢挨。
每天只能晝伏夜行,自帶的干糧吃完了,就去路過的地里東西吃。
他打算扮乞丐逃去山東,然后再逃去河北或遼東。在那邊潛伏一陣,等風聲過了再花錢置辦產業,聽說遼東地廣人稀很容易落戶。
蔣寬正啃著香瓜。
這是一片比較沃的沙土地,混種著香瓜和蔬菜卻不種糧食,估計田主是要挑到鈔關或北神鎮去賣。
他聽到有人來了,連忙趴在壟里躲避。
一個鄉下老婦背著柳筐路過,很快又去而復返,這讓正在啃香瓜的蔣寬生出殺心。
卻聽那老婦喊道:“三子,快把我鐮刀拿來,我打豬草忘了帶鐮刀……這兔崽子,放牛只曉得貪耍,耳朵跟聾了一樣!”
蔣寬放下戒心,繼續埋頭吃瓜。
附近沒有什麼山,也不見小樹林,白天他很難藏。麥子也已經收了,看能不能尋到玉米地躲起來。
吃過兩個香瓜,蔣寬趴伏著緩緩移。
玉米地遠的,畢竟這里是河邊。除了枯水期不能從運河取水灌溉,平常時候取水是沒人管的,靠近水源的良田誰舍得種玉米啊?
“就在那邊,老婆子看他趴在壟里!”
“不見了,被摘了幾個香瓜,瓜都還是新鮮的。”
“肯定沒有跑遠,男老都過來搜,各田口要安排人放哨!”
“那姓蔣的府懸賞三百貫,都打起神來,抓到了賞金大家一起分。”
“快看看那邊的麥田,草垛后面可以藏人。”
“……”
群眾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蔣寬嚇得魂飛魄散,趴在麥草垛后面不敢頭。
“阿娘,這里有人!”
一個帶著稚氣的聲響起,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過來的,小孩子走路居然沒腳步聲。
蔣寬拔就跑,很快陷絕。
卻見四面八方都有村民涌來,無論男都拎著棒、鋤頭之類。
他上雖然帶著一把短刀,可他如果真敢出手傷人,分分鐘就要被憤怒的村民打死。
蔣寬裝出一副傻子模樣,歪斜眼說道:“肚子……吃飯……要吃飯……”
裝得還像,而且出逃之前,他特地換了一舊麻,這幾天已然沾滿污垢形私乞丐。
村民可不管那許多,撲過來就把他摁住,用繩子捆了四肢當豬抬走。
一個鄉下土財主姍姍來遲,氣吁吁跑來說:“給他洗臉,頭發挽起來!”
很快,蔣寬臉上的污垢被洗干凈,披散的頭發也被挽簡單發髻。
那土財主明顯見過蔣寬,哈哈大笑道:“就是這廝,我在北神鎮見過好幾次。你這混賬也有今天啊,得我那親家賤賣了百十畝地,連我那親家在北神鎮外的宅子也霸占了。連宅子帶水田,只給幾十貫就過戶,跟明搶有什麼區別?”
“鮑員外,真是蔣寬?”
“就是他,額頭上有一塊刀疤。”
“發財了!三百貫懸賞,快押去府領賞金。”
“人人有份,人人有份。”
“勞煩各位鄉親,等你們回村了,我鮑家辦流水席慶祝。不要什麼禮錢,抓一把米就當是禮金,敞開了肚皮吃流水席!”
“鮑老爺仁義!”
“……”
當晚,連夜審訊。
但蔣寬自知死定了,什麼也不說,在審訊室里擺爛裝死。
從山東和南京外調的吏還沒到,負責審訊的是燕燾本人,以及從軍隊里借調的軍。
“你那些手下,很多已經招供了,你招不招其實無所謂,”燕燾說道,“但這種大案,越多能對上的口供越好,所以別我用酷刑。朝廷說不能刑訊供,但咱做史的有辦法讓你開口。”
蔣寬還是不說話。
燕燾語氣冰冷道:“招供,可以安穩等到結案砍頭。不招,就盡了酷刑再砍頭。你自己選一個死法。”
蔣寬終于抬頭:“招了等著砍頭就是?”
“有必要騙你嗎?”燕燾反問。
蔣寬說道:“砍頭之前,我要頓頓見,每天喝一壺酒。”
“五天一頓,沒有酒喝,”燕燾吩咐道,“先給他來一只燒。”
大半夜的,城里的燒店被開門。
這幾天沒吃啥東西的蔣寬,狼吞虎咽啃著燒說:“問吧。”
燕燾問道:“私鹽是怎麼開始的?”
蔣寬說道:“大概十年前吧,有鹽城那邊的商人找來,讓沙河會幫他們運私鹽。沙河會只負責把私鹽,從寶應寶應的上游鎮,運到淮那邊的洪澤鎮,后來干脆改在末口鈔關北邊轉運。當時李孝儉沒參與,也不知道這個買賣。”
“后來越做越大,被李孝儉發現了。那廝嚇得,讓我們別做這買賣,說是事發以后兜不住。嘿,殺頭的買賣,哪能收手啊?李孝儉后來默許了,再后來鬧著要分潤錢財,最后甚至把私鹽買賣搶過去。”
“鹽城哪個商賈?不管是運鹽的還是產鹽的,排名前五的淮南鹽商都有份。淮南鹽運使肯定也知,每年產多鹽他心里沒數?”
“河南那邊誰在接貨?這我還真不是很清楚。只曉得商船來自一個泰祥運的商號,負責接頭的船主呂孝,也不曉得是不是真名……”
“真的,我就知道這些,沙河會只負責在轉運,上游和下游的事我們不管。”
“前任都指揮使?他肯定有份啊,不然我們早被抓了。連續三任都指揮使,只有第一任沒貪贓,但看在李家的面子上也沒有嚴查。當時我們也配合,他時不時的緝私,我們給他送功勞,很快就升遷調走了。后面的兩任,都幫忙走私,都是拿了錢的……”
“按察使?這我打道不多,都是李孝儉在聯絡。我們被抓進去的兄弟,很多直接放了,也有一些坐牢又減刑出來。基本沒有砍頭和流放的……”
“府縣兩級員?朝廷查得厲害啊,主和佐有些愿意收錢合作,有些卻要當清睜只眼閉只眼。有些看起來是清,但其實跟李孝儉有聯系。這個我真拿不準,我是腌臜之人,他們不會親自跟我接。”
“我能確認的……讓我想想。前任楚州知府周廉,這人肯定貪贓了……我為啥知道?他那小妾還是我弄來的!我以為李孝儉看上了哪家的兒,結果后來發現送到了府衙做侍。說是侍,其實就是小妾,朝廷不準員在任職地娶妻納妾。”
“還有……還有就是現任戶曹掾丁籌,這人剛來的時候還裝模作樣。后來就了青樓里的常客,究竟撈了多錢我不知道,但我經常在青樓里遇到他。為了討名歡心,他一砸就是幾十上百貫。也不給那名贖納妾,非要在青樓里廝混……”
隨著楚州府的案越查越深,朝堂終于從暗流涌變得波瀾起伏。
一封封彈劾奏疏,被發到東溪園。
各個文派系,都有員彈劾李含章。
而對于李含章的罰,朱銘只是私下個底,目前還沒有正式公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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