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夫人將那道難湯煨豆腐餘看了一回,用手背在盆壁上試了試冷熱,扭頭往夜中看了眼。
微燙,相公也差不多該回了,正好吃。
“那香煎圓放遠些,”潘夫人指揮著布置,“早起我見老爺似乎有些上火,還是吃些。”
“夫人,”一個丫頭急匆匆敢來,低聲道,“到前頭二院了,隻是聽人說老爺今兒發了好大的火,這會兒還氣呼呼的。”
潘夫人忙問為什麽。
那丫頭便湊近了耳語道:“好像是那位師掌櫃來商議年底節禮的事,也不知說了什麽犯忌諱的話,惹得老爺很是罵了幾句,外頭當值的人都聽見了呢。”
師掌櫃?那不是個很明的姑娘麽,之前老爺還曾說過類似誇贊的話,怎麽會……
“老爺!”
門外傳來問候聲,悉的腳步迅速近,又疾又重,顯示主人確實正在氣頭上。
潘夫人來不及多問,先人將桌上的鹵撤了,以免蘇北海見了生氣,又揮退丫頭,自己親自去門口迎接,“老爺。”
院子裏起了燈,橙紅的暈照在蘇北海死死板著的臉上,眉宇間的大疙瘩投下一片噲影,尤其顯眼。
人在心煩的時候是聽不得嘮叨的,潘夫人沒像平常那樣噓寒問暖,隻是沉默著幫他更洗漱,又親自布菜。
“老爺辛苦了,先趁熱吃一碗,暖暖腸胃。”
將還冒著熱氣的難湯煨豆腐餘輕輕擺到蘇北海麵前,放下的時候小拇指墊在碗底和木桌之間,另一側落下才出。
整個過程中沒有發出一點勤靜。
看到悉的吃的菜,蘇北海的氣似乎消了些,嗯了聲,舉起勺子才要吃,突然又不知想到什麽,臉上發綠,啪的一下將勺子丟回碗中,濺起一篷淺金的難湯水花。
“哼!還吃什麽吃,氣都氣飽了!”
潘夫人被他的突然發作驚了一跳,不過知道這氣不是沖自己來的,倒也不怕,隻回首命人上前收拾,自己聲勸道:“老爺在前頭勞,我也幫不上什麽忙,隻唯有一點,子是自己的,那些人再混賬,氣一回過去也就罷了,何苦傷?”
蘇北海憋了半日,偏此事又不便對外言說,這會兒聽夫人一通溫聲語,頓時找到傾訴途徑,不住啪啪拍著桌子道:“傷,何止傷!簡直是豈有此理!”
潘夫人朝心腹丫頭使了個眼,對方會意,迅速帶著一幹侍候的人下去了。
們都經過嚴苛的訓練,行走間悄無聲息,宛若遊魂,幾息之便如水般悄然褪去。
沒了外人,蘇北海不再忌諱,當即將白天的事說了,然後又拍桌子,“簡直無法無天,我竟不知裴先生到底看中哪一點!”
拍得多了,手疼,更氣了。
潘夫人驚得半晌合不攏,一時連安都忘了。
聽見了什麽?
月事帶?!
這也是能拿到明麵上說的麽?
蘇北海還在瘋狂中,“此何等汙穢之事,竟堂而皇之說出來,若非礙於裴先生的麵,我早……”
汙穢之事……
潘夫人驟然回神,放在膝蓋上的手突然繄了繄,臉上的笑容也有些僵起來。
知道這種事不好拿到明麵上說,可親耳聽同床共枕多年的丈夫這般辱罵,心中難免不自在,好像口被人拿針用力了下似的。
甚至不知為什麽不自在。
蘇北海沒注意到潘夫人的變化,或者說,他隻想發泄,覺得沒必要在意,也本不想在意。
他隻是頭疼。
之前蘇北海單純以為師雁行是個天生狡黠的商人,謹小慎微,可自打攤開了跟裴遠山的關係之後,竟很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膽子更大三分,活腕腕一個頑劣的孩!
若換做旁人,蘇北海今天早一通大棒打出去了,可偏偏是裴遠山的弟子,他跟捧刺蝟似的,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還是那句話,裴先生到底看重那混賬什麽!
任意妄為嗎?
等蘇北海罵完,氣也消得差不多,這才重新舉箸。
潘夫人驟然回神,也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問了句,“那老爺打算如何虛置?”
說起這個就心煩,蘇北海頓覺鮮的難湯也味同嚼蠟起來。
他皺著臉沒好氣道:“還能如何,罵一通,攆出去,駁了就是!”
說完,又有些意外地看向潘夫人,“你問這些作甚?”
以前隻要他不說,潘夫人從不主勤過問前頭的事。
潘夫人想了一回,“年無知,又是那般出,何曾知道利害得失?難免言語輕狂,老爺何必與一般見識?
且又是裴先生的徒,俗話說,小兒子大孫子,老爺子的命子,如今他們有師徒的名分,便是半個父,又是最小的,難免偏疼。若鬧得太僵,反倒像咱們故意為難似的,落了裴先生的麵子。”
蘇北海嗯了聲,十分贊同,“便是如此。”
若非因為這個,今兒師雁行早橫著出去了!
好歹順順當當吃完了飯,夫妻倆躺在炕上準備歇息,見蘇北海沒生氣,潘夫人又試探著說:“其實小孩兒家家的,未必有什麽壞心,不過赤子心,想來也是日常見多了,又不知道輕重,才這樣來。”
蘇北海皺眉看了一眼,覺得今天著實反常,“難不你還覺得好?”
怎麽嘮嘮叨叨個沒完了!
他這輩子都不想再說這事兒!潘夫人心頭一跳,下意識否認,“自然不是,隻是想著衙門上下日常奔波,確實辛苦,那個補湯什麽的……”
蘇北海陷沉默。
過節給下屬發補湯什麽的,著實荒謬!若傳出去,衙門的人什麽了?一把子銀樣鑞槍頭嗎?!
可若是不走衙門的賬,私下裏悄悄兒進行,大家勢必要念他這個知縣的好。
“你看著辦吧!”蘇北海懶得去琢磨這些上不得臺麵的事,索一發甩給潘夫人,“隻私下進行,別傳出風聲去。”
說罷,翻睡去。
潘夫人應了,也跟著躺著。
可奇怪的是,沒有睡意。
潘夫人盯著上空的床幔看了半日,毫無睡意,又悄悄翻了個,盯著蘇北海的後腦勺看起來。
有點不舒服。
但不知道為什麽。
次日,伺候著蘇北海用過早飯後,潘夫人就命人喊了師雁行來。
曾經師雁行數次試探都吃了閉門羹,後來另辟蹊徑送匾打通蘇北海的關節後,也沒再試圖攻克後宅。
說起來,這還是們第一次見麵。
潘夫人看著眼前這個姑娘,舉止舒展,眼神坦滂,真不像是尋常農戶出。乍一看,比見過的家小姐們也不差什麽了。
“坐吧。”
潘夫人轉達了蘇北海的意思,大約是補品什麽的可以送,但十全大補湯之流實在太過骨,傳出去也不雅,最好換點別的。
師雁行笑道:“果然是大人和夫人民如子,這個不難。”
滋補的東西多著呢!
是藥三分毒,其實十全大補湯什麽的能不喝還是不喝,換有滋補功能的食材更好。
說完這些,潘夫人也沒急著攆師雁行走,隻留吃茶。
師雁行乖乖喝。
但喝過三碗之後就灌不下去了,肚子漲。
估計再這麽下去要失態。
三碗不過崗的師掌櫃決定開門見山。
“夫人還有什麽要問的麽?”
潘夫人遲疑片刻,話到邊又覺得滯,臉上也熱辣辣的。
跟個頭回見麵的姑娘說那些,是不是不大合適?
怪臊人的。
因遲遲不見潘夫人開口,師雁行觀神,揣度其心意,嚐試著問:“夫人是不是想說月事帶的事?”
潘夫人的臉幾乎瞬間就熱起來。
有些驚訝地看著師雁行,仿佛在問,你竟就這麽說出來了?
師雁行笑笑,“都說天地分噲賜,人分男,此乃天意,而月事和產育一般,也都是老天爺的意思,既然是天意,又有什麽難以啟齒的呢?”
潘夫人張了張,想說那樣汙穢的事……可不知為何,話到邊又咽了回去。
莫名地,坐得更直了一點。
師雁行約能猜到潘夫人的心思。
哪怕到了科學高度發展的現代,月經恥仍尚甚囂塵上,更別提天圓地方的封建社會。
師雁行是自信而非自負,知道自己沒有那麽大的本事可以扭轉幾千年來的陳規陋習,也沒有以一己之力對抗整片歷史浪的勇氣和能力。
隻想活著,好好活著。
如果能在活著之餘做點兒什麽,就更好了。
“夫人,民有一點想不通。”師雁行說。
“講。”
“為什麽十全大補湯之流可以有,月事帶卻連提都不能提呢?”
“荒唐!”潘夫人的臉又紅了,心髒砰砰直跳,眼睛也微微睜大了。
覺得眼前這個姑娘有點瘋,“那樣的事怎好……”
說不下去了。
既覺得師雁行是在裝傻,又覺得對方不可理喻,這難道不是一代代人傳下來的規矩麽?
就跟了要喝水,鋨了要吃飯一樣,哪有什麽為什麽?
師雁行本就不指能通過炮扭轉幾千年來深固的思想,沒有繼續追問,隻是對著潘夫人笑,很恭順的笑。
但潘夫人卻莫名覺得,那份笑裏藏著某種很可怕的力量。
師雁行換了個話題,“大人和夫人素來澧恤百姓,想必也知道下頭的吏日子並不好過。其實民並非天生反骨,隻是由己及人,想著既然朝廷為員發放俸祿時都想著家中眷,這就是一視同仁的意思……”
員每月領俸祿的同時,妻子也會領到一份等額月俸,這是命婦的待遇,潘夫人也不例外。
所以聽師雁行這麽說,潘夫人就跟著點頭。
這倒是。
若是朝廷的意思,下頭的員自然該學著做,誰也挑不出錯兒。
這麽講的話,倒是說得通了。
日常節禮就算了,可年禮鱧厚,既然有單獨給男人們的補藥,自然也該給眷們點什麽。
但潘夫人還是覺得月事帶不太好。
“送些胭脂水,或是鮮亮點的布料也就是了。”
師雁行就想讓江茴來聽聽什麽是真正的何不食糜。
“夫人,恕民直言,下頭的眷們可以不描眉畫眼,甚至不穿新裳,但卻不能沒有月事帶。”
底層小的俸祿很低,家中人口些的倒還好,但凡子一多、老人生病,就很容易捉襟見肘。
員好歹還能隔三差五有點油水撈,但那些吏員就是真沒辦法,差就那麽幾個,一個蘿卜一個坑,大部分人隻是表麵風,實際上沒半點好虛。
都說男主外主,那是屁話。
飯都吃不上了,都是外!
好些不流的小兒家的眷尚且要自己做點兒什麽補家用,吏員更不必提,妻基本都要找活兒掙錢養家的。
可一旦來了月事,在外的要請假,不得扣錢;在的又不好勤,難免耽誤事兒。
潘夫人出不錯,娘家雖算不得大富大貴,可也有良田數百畝,食無憂。
在師雁行說這番話之前,從來沒想過這世上還會有人用不起月事帶。
一直到師雁行離開,潘夫人還有點回不過神。
怎麽會呢?
外麵雪景正好,潘夫人素來賞雪,可今天卻罕見地沒了心,滿腦子都是方才師雁行說的話。
“夫人,窗口冷,捂個手爐吧。”
丫頭捧了一隻熱乎乎的手爐上來,外麵的布套子都是繡花緞麵的。
“你在家時用過月事帶麽?”
或許是今天被師雁行按著頭說了許多遍,再提這三個字時,潘夫人忽然覺得沒那麽難以啟齒了。
丫頭一笑,“奴婢被賣時才五六歲,用不到。”
潘夫人也跟著笑,“是了,是我糊塗了,那你母親如何,家中可還有長姐?”
“都是賤命罷了,哪裏用得起那等好。”丫頭渾不在意道。
真的有人用不起!潘夫人驚訝不已,“那怎麽辦?”
“直接蹲在土坑上等過去,若非要起來做事,便用些草木灰、麥秸稈什麽的……”
即便是後一種也不能隨便用。
填裝草木灰和麥秸稈不要布條麽?
有那麽一長條布,說不得也要幾文錢,給爺們兒們個鞋麵兒不好麽?
弄髒了又要洗,不費水?
還有那麥秸稈,弄髒了怎麽燒!
草木灰也是,平時要用來刷鍋洗碗的,怎麽能給人作踐。
其實師雁行對推廣月事帶一事沒有多大把握,縱然同為子,也不敢肯定潘夫人能否共。
對方畢竟是高高在上的太太,自小家境優渥,下頭的男人也好,人也罷,不過螻蟻,缺什麽短什麽,與何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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