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個傻小子,要是修一回就管一輩子,那些老爺們怎麽掙錢?”
“別說管一輩子,管個三年五載就不錯啦!”
“哪怕就是好的,換幾個做做,也就變不好的了……”
眾人本就累的慌,又經過昨日那一嚇一累,如今正是滿腹牢沒發泄,便七八舌說起來。
柴擒虎又問:“怎麽個說法?”
那王叔看了他一眼,慢悠悠換了個姿勢,“怎麽個說法?就好比你出去與人家幹活,幹一回給一兩銀子,那你是願意一輩子就幹這一茬,掙這一茬錢呢?還是年年有這個錢掙?”
他左右看了看眼,見著監工正在外頭打瞌睡,這才低聲音道:“你也去過城裏吧,你看那兩邊栽花種樹都是朝廷的臉麵,可知道那些樹活得好好的,可但凡換個父母做,就會被連拔起重新栽種?”
每修一次堤壩,每修整一次地方,朝廷都要撥款,而隻要撥款,各路員就能跟著挖油。
一樁樁,一件件,沒有任何飾太平,經由這些最卑微,最低賤的民夫口中說出來,聽得人目驚心。
連他們都心知肚明的事,地方不知道嗎?年年月月派下來的京城視察不知道嗎?
他們知道,隻是不說!
為什麽不說?
是畏懼某人的權勢?
還是拿了好跟著分一杯羹?
隻怕都有!
柴擒虎聽得心頭火起,五髒六腑都跟著煎熬。
他忽然想起以前小師妹說過的納稅的事兒,越發氣憤,也越發悲涼。
那些小老百姓每日累死累活做點小買賣,也不過果腹罷了,卻也兢兢業業繳納賦稅,可繳納的賦稅就是養活了這麽一群國之蛀蟲嗎?
晚間,柴擒虎隻是睡不著,仰麵躺在地上。
窩棚用草搭建,頂棚有,過那些隙能看到很晴朗的天,月如洗,星子閃爍,正如柴擒虎在別看到的一般明。
莫名其妙的,他腦子裏冒出一個念頭,也不知小師妹現在在做什麽?
可曾抬頭看著漫天繁星?
“你小子放著好好的覺不睡,想什麽呢?”王叔忽然出聲道。
柴擒虎一怔,老實道:
“想媳婦兒。”
王叔低低笑了幾聲,也像他一般仰麵躺著,翹腳看天。
“我也想。不想媳婦兒,還想家裏兩個娃,也不知這幾日有沒得飯吃。”
家裏弄就那幾畝地,每年那幾鬥糧食,他跟著出來,其實賺不到什麽錢,也剩不到什麽糧食,可家裏就能一張吃飯,省下來,娘們幾個就能多吃幾口。
柴擒虎也來了幾分興致,“兩個孩子幾歲了?是男是?”
王叔便難掩得意道:“一兒一,兒子十九了,兒十五啦!這幾年也該尋找婆家了。”
“兒雙全,好福氣呀!”柴擒虎讚道。
王叔自嘲一笑,舉起一雙滿是傷痕和泡的手,橫在眼前翻來覆去看了看,“哪裏有什麽好福氣?娘們幾個有時連飯都吃不飽……”
閨要相看人家了,他這個當爹的,卻連幾尺紅頭繩都買不起,更別說嫁妝。
這算什麽福氣!
他們之所以自發來守堤壩,一是能混口飯吃,不至於死,二是家鄉地勢低窪,萬一真來了洪水,頭一個淹的就是他們那裏。
沒有退路。
一時間,柴擒虎也不知該如何安他。
吃不飽飯,是這些百姓不夠努力嗎?
不是。
老百姓肚子,是朝廷的恥辱,是他們這些員的恥辱。
也不知過了多久,王叔忽然低聲道:“你是朝廷派下來的人嗎?”
柴擒虎的呼吸一滯,沒做聲。
他不出聲反駁,王叔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你跟我來。”王叔爬起來示意他跟自己往外走。
柴擒虎略一遲疑,也跟著站起來。
“爺。”阿發不知什麽時候也醒了,低聲勸阻道。
到底隻是萍水相逢,彼此不知底細,便是這些日子王叔說的家裏的事也未能分辨真假,萬一他是敵人呢?
柴擒虎輕輕搖了搖頭,“沒事。”
前頭二十年,他四混跡,沒個正形,所幸父母師門寬厚,從未阻攔,任他自由瘋長。如今年過弱冠,為朝廷員,未曾做出什麽政績,可唯獨有一點卻頗有自信:他很擅長看人。
這麽多天以來,王叔眼神中,語氣中甚至舉手投足的作裏出的疲憊和麻木,做不得假。
這是隻有長年累月被基本生活折磨的窮苦老百姓才會出現的姿態。
“做什麽的?”
柴擒虎和王叔才出了窩棚,就被監軍發現了,舉著火把就往這走。
“差爺,拉屎。”王叔立刻賠起笑臉,捂著肚子點頭哈腰道。
柴擒虎也在後麵,麵容扭曲,作如出一轍。
那監軍啐了一口,罵罵咧咧道:“懶驢上磨屎尿多,就是素日給你們吃得太飽了,竟然還有屎可拉……”
王叔和柴擒虎道了謝,又賠不是,立刻找了個上風向,解了子蹲下。
那監軍罵了一句,喝道:“作死呢,滾遠些!”
這兩個狗日的跑到上風口去拉,這不存心找大爺麻煩嗎?
王叔和柴擒虎整齊地往旁邊挪了挪,聽著監軍罵罵咧咧走遠了,這才鬆了口氣。
“您是怎麽看出來的?”柴擒虎自認這些日子自己很是任勞任怨,再難吃的東西也眼睛不眨一下吃下去,也沒出什麽馬腳吧?
王叔就笑了,又有點小得意。
“頭兩日我就覺得不大對勁兒了,你們兩個小兄弟,雖說黃黑,又說逃難來的,可上腱子那樣結實飽滿,皮也細膩,手上並沒有傷痕老繭,一看就是沒過苦遭過罪的。還有那腰桿也未免太直了些……”
真正遭苦難的人,是不會有那麽直的腰桿子的。
柴擒虎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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