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間有些恍惚,當初接住我蓋頭的人,是楚亦雄?還是他?
“停車——”
車夫立刻勒韁繩,馬車停了下來,珍兒抱著孩子,十分乖巧的坐在里面,不問不看,我被那車夫攙扶著,輕輕的下了車,狂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將我的袂吹得高高揚起,而當那人的馬停在我面前時,更激起了地面的雪花,灑了我一。
他急忙翻下馬,跑到我的面前,低頭看著我,將那黑紗又蓋在了我的臉上。
“鳶青。”
我看著他猶帶傷痕的臉,輕輕道:“漢。”
“我,陪你去北匈奴,今后,我都陪在你邊!”
他鄭重的說完這句話,眼中閃現的是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堅定,有一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執著,這樣的季漢,是我從未見過的。
“漢,”我有些哽咽的出了他的名字,卻不知道下一句該說什麼,只是過那黑紗,看著他的眼睛,突然苦的說道:“亦宸,快要登基了吧?”
“等你到達北匈奴王庭,他便登基。”
“……”我有些酸的低下頭,慢慢說道:“你助他平定叛、抵外敵有功,留在天朝,自然是能——”
接下來的話我終究沒有說出口,因為我知道,說出來對他對我的而言,是一種侮辱。
他笑了笑:“我明白。”
“那你為什麼還——”
“鳶青,你知道嗎,我的一生,都已經被提前寫好了。”
他突然說出這樣的話,讓我有些始料未及,驚愕的抬頭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中浮現出了無奈。
“生在將門,每天習武練兵,十二歲的時候已經跟著父親放馬邊關,十四歲為參軍,十六歲為都尉,二十歲為中郎將,跟隨太子南征北戰,二十三歲當上驃騎將軍,我清清楚楚的知道我的人生下一步該怎麼走,該怎麼做,若沒有意外,我的人生都會按照事先所命定好的路線,就這麼下去。”
“……”
“可是,出了一個意外,一個小小的意外。”
他的臉上出了一似乎是無奈,又似乎是甜的笑容:“我遇上了你。”
我看著他,只覺嚨被什麼東西堵住了,說不出話來,只能這樣看著他的眼睛。
“過去,是我沒有勇氣去打破那些東西,所以我只是守著你,看著你,到了今天我也知道,這個機會我是再也等不到了——”
“漢……”
我輕輕著他的名字,只是這個名字在舌尖縈繞著,似乎也能嘗到他曾經經歷過的那種苦——我從來沒有問過,他是什麼時候有的那種,也從來不知道,他到底經歷過怎樣的折磨與煎熬,到了今天,他豁然的說著這些話,是不是因為,已經痛得不自知了?
“所以現在,我想走出我的命運,守著你,只守著你,什麼都不做!”
守著我,只守著我?
我低著頭,眼睛已經干涸得流不出任何淚水,卻還是酸得讓我難過,這個男人,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那個字,也從來沒有向我要求過回報,他只是在我的邊默默的守護著,而今天,他要跳出自己既定的命運,拋卻過去的一切,也只是為了守護我。
我慢慢的抬頭,看著他注視著我的目,如過去一樣,帶著溫的笑意,即使在這樣的寒冬,也讓我到一溫暖。
梁鳶青——梁鳶青,你的來生,要用多大的痛苦,才能償還欠他的目。
我輕輕的點了點頭。
他笑了,手抓起了我的手腕,在我微微一怔的時候,已經牽著我走回到馬車旁。
“快上車,不要著涼了。”
被他攙扶著上了車,卻不知是我的下意識還是如何,我終究還是回頭,看向了天邊,那已經快要融到地平線的城樓,城樓上的那個影還是屹立如初,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也會在那里一直站著。
季漢抬頭看著我:“鳶青——”
“……”我看著他,沒有說話。
“他說,他會等你。”
我藏在黑紗下的目輕輕一閃,慢慢的回過頭,看著那個遠的影。
太慢慢升了起來,我的眼睛有模糊起來,看不清他的容貌,看不清他的廓,甚至連那斷臂下飛舞的空袖也看不清了,卻異常清楚的看到萬丈在他后揮灑開來,如同展開的雙臂,在迎接著誰的回歸。
他,會等我?
我淡淡的一笑,轉進了車廂,等到我坐定,那車夫才揚起馬鞭,馬車又一次在茫無邊際的雪原上飛馳起來,季漢的馬也一直跟在我們的側,雪原上留下了我們長長的足跡,還有在那個人眼中,或許會立刻消失,也或許,會永遠停留的背影……
十五年后
在易兒生日的這一天,我終于可以在朝堂上,正式的還政于他,這個十五歲的年站在我面前,接過我手中沉重的攢金碧月彎刀,雙手高高奉起,朝著我跪下時,我的眼睛又是一陣清楚,一陣模糊,不知道他的臉上到底是什麼表。
喜悅?哀傷?無奈?堅定?或是每個人在面對至高無上的權力時都會有的迷茫?
退朝的時候,匈奴的大臣們全都跪在兩旁,稱我仁順太后,這是靜姝師姐為我擬的號,不知我的仁,能否讓這天下順,我只是覺得,一切都輕松了。
走出宮殿,抬頭看到的是一片模糊的天空,不知是不是已經下雪了,有一些細碎的涼意在臉上點點暈開。要下臺階的時候,旁邊一只手過來扶住了我。
“當心。”
我微笑著道謝,雖然看不清,但我也知道,是季漢,只會是季漢。
在長安的那一夜之后,我似乎真的流盡了這一生的眼淚,在這之后的十五年,我沒有再流過眼淚,可也是那一晚,我的眼睛開始模糊,看不清東西,我想,大概是被哭瞎了。
而他,就這樣跟在我的邊,做了我的眼睛。
靜姝師姐曾經旁敲側擊的問過,為什麼我與他不能最終的走到一起?這個男人為我付出,已經足以天地,好像他房中的那一盆青龍臥墨池,既然已經留在了對方的心里,為何不能相伴相依?
其實,青龍臥墨池,只是一種全。
我全了他的,他全了我的義。
但靜姝師姐是不會明白的,所以我只能模糊的說:“因為我哥,并沒有娶昊焉。”
這個天下,只怕已經沒有人能娶昊焉了,南北匈奴在長安之后的十五年,都開始了漫長的主天下的路程,比我走得更加艱辛,因為沒有兒子,不能正式的坐上皇位代行其職,南匈奴的勢力又分裂開來,雖然經過了很長時間的戰,被統一,但勢力大減,不勝從前。
十五年間率部北伐七次,皆被季氏兄弟擊潰,大敗而回。
我知道這些年來,只有依靠著對我的恨才能讓繼續活在這世上,對于我的哥哥,這一生,只怕是擺不了那種孤獨與恨的煎熬了。
同樣到煎熬的還有宜薇,但解得最早,我回到北匈奴的當天便接到自殺的消息,是在我哥的骨灰前。
問世間為何,俗世千萬年難了,
一夜南柯,人生如夢,
鏡花緣,蒼天老。
直教人生死相許,到頭來難了難了,
人生苦短,兒長,
路歸路,橋歸橋。
十五年后,我也終于,回到了長安。
馬車在穿過了喧鬧的浮華景象之后,停了下來,似乎有許多人站在前面,雖然看不見,但對目的敏,我還是立刻覺到了什麼,而一陣整齊的聲響,是他們全都朝著我跪拜下來。
“恭迎仁順太后!”
原來,已經到了玄武門。
那聲聲呼喝在漫長的廊道間,在晦暗難明的林苑間回響著,仿佛要將我記憶中那些殺聲震天的場景都替換過去,所要留下的,是另一個新的開始。
我走到門口,彎腰準備下車,手也習慣的出,立刻有一只手過來用力的握住我的手,將我從馬車上扶了下來。
這只手,很悉,溫熱而有力,只是在著我的時候,似乎微微的抖著。
我轉過頭,想要看那扶著我的人,卻怎麼也看不清楚。
是誰,站在我的旁?是誰,滾燙的呼吸吹打在我的腮畔?是誰,溫暖的膛已經上了我的?又是誰,用他僅有的一只手,用力的握住了我的手?
前方那些文武百在站起來之后,又一次跪拜在地。
“恭迎皇后娘娘!”
我的腳步微微的僵了一下,順著那手的方向看過去,卻還是什麼都看不清,他依舊溫的在前方牽引著我,一步一步的走進了那城樓,兩旁的全都屏息凝視著,所有的目都在我們十指纏的手上。
甚至,我聽到有人松了一口氣,好像終于放下了心中的重負一般。
這聲嘆息似乎很悉,帶著蒼老,我沒有看見那個人,只怕就算看到,這位太上皇如今也已經老得不復當初了。
我還被他牽著手,慢慢的朝前走著,在走過那城門之后,后響起了一個悉的聲音,是玉公公,帶著笑聲說道:“皇上和皇后自有舊要敘,太上皇,季大人,各位大人,請往大殿,皇上已經吩咐了國宴與歌舞,今日大家應該開懷暢飲,與皇上皇后娘娘同樂。”
背后的人聲漸漸的遠了。
我和他,已經走了很遠的路,我的眼睛看不見,卻能清清楚楚的分辨出邊經過的一切,那長青的竹林,那嶙峋的假山,那悉的瀑布,在慢慢走過了記憶中的每一條路之后,他推開了一扇門。
在我們的后穿了進來,一下子灑滿了整間小屋。
像是被照亮了,我的眼睛在這一瞬間看清了眼前的一切,這間冷泉宮中的小屋,那悉的桌椅,小床,梳妝臺,青銅鏡,恍惚間映照著我朦朧的眼神。
一切都還是當初的模樣,好像這十多年的時間,只是一個空的數字,我們只是一轉,被袖底風吹涼了十指的時間,一切一如當年。
我還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在慢慢的走向那張悉的小床。
那是誰?
我有些茫然的,也慢慢的走了過去,到了悉的床沿,綿的墊子,厚實的錦被,散發著淡淡幽香的枕頭,我輕輕的坐了下來,抬起頭,看向了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
同樣璀璨的眼睛,同樣高的鼻梁,同樣棱角分明的,他的一切都和過去一模一樣,還是那樣的俊,還是那樣的沉穩,歲月在他的上空的流轉了十五年,唯一留下的筆畫,是鬢發間的霜。
原來我和他,都一樣……
我仰著頭,平靜的看著他,終于不是在夢里,看到這張臉,終于能清楚的看到他站在我的面前,聞到他上悉的味道,被他用僅有的一只手輕著臉頰,這一切,終于都是真的了。
亦宸,我回來了……
他俯下,溫熱的已經熨在我的眼睛上,似乎還帶著一點冰涼的意。
過了許久,一個抖的聲音在我面前響起——
“鳶青,這是不是一輩子了?”
如果你真心我,就騙我一輩子,不要讓我醒過來……
好!我會用心的騙下去!
“亦宸,”我輕輕的說道:“我們的一輩子,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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