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啟程點頭。

待陳家炳車走了，楊啟程在原地蹲下，隨著夜漸漸降臨，把手里這支煙完了。

·

焦灼的五月，幾乎每個人都繃著勁兒在學習。

上回冷戰以后沒多久，陳駿就主找楊靜和好了。

兩個人常常一塊兒選同一張數學或者英語試卷，比誰做得更快。多數時候是陳駿贏，然而楊靜的正確率卻更高。

楊靜喜歡這樣促的日子，腦袋里被各種各樣的公式填滿，容不下別的雜思。

這樣忙碌的節奏，終于在六月初走向尾聲。

楊靜一點兒沒覺得張，就和平時考試一樣的從容順手。

第一天下午的數學，最后一道大題很難。楊靜把能寫的步驟都寫了，從頭到尾檢查三遍，自己估了個分，一看時間，還剩下半小時。學校明令止不能提前jiāo卷，只好丟下筆，趴在桌上，聽著窗外的雨聲睡覺。

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做了個夢。

那是個huáng昏，夕橙紅，照在涼席上，兩條.luǒ的子蛆蟲一樣jiāo疊蠕。孫麗從齒fèng間逸出半是痛苦半是極樂的.，一抬眼看見正呆愣愣站在布簾后面，咧開紅沖笑了一聲。

這夢，往常到這里就該醒了，今天卻持續了下去。

看見孫麗臉上的笑容漸漸變化，變得猙獰痛苦，口中低呵一聲，似在命令什麼……

然而聽不見，耳朵里仿佛塞了一團冷的棉花……

楊靜一抖，醒了過來。

雨還沒停，雨聲淅淅瀝瀝，一陣一陣。

第二天下午最后一門是英語，楊靜同樣提前寫完。

這次沒猶豫，直接jiāo了卷，去門口拿上東西，徑直走去學校門口。

外面人頭攢，全是等待的家長。

有人看楊靜出來，立馬問：“考試結束了不是還有二十分鐘嗎!”

楊靜沒理會，撥開人群徑直往外走。

“楊靜!”

楊靜循著喊聲看過去，楊啟程正費力地從人群傳過來。

楊啟程到跟前，手拍了拍肩膀，“考完了”

楊靜笑了笑，“我提前jiāo卷了。”

“有把握嗎”

“還行。”

“告訴你個喜事兒。”

楊靜眼睛一亮，忙問：“王悅姐生了”

“生了。”

“男孩孩”

“男孩。”

“那帶我去醫院看看。”

到了醫院，王悅chuáng邊圍了一堆人，無下腳。

楊靜空瞅了一眼小孩兒，紅彤彤皺一團，小拳頭攥著，閉著眼。

缸子高興壞了，笑得臉上全是褶子。

待了片刻，楊靜說：“我們先走吧，明天再來看。”

楊啟程帶著楊靜出了醫院，問：“想吃點兒什麼”

“隨便。”

楊啟程看了看時間，“給陳駿打個電話，問問他要不要一起過來。”

楊靜站著沒，“他爸媽肯定要接他出去吃。”

楊啟程想了想，“那下次吧。”

楊啟程領去了家星級酒店，點了一大桌子，最后都沒吃完，全得打包。

吃完出來，天已經黑了。

楊靜忽然心來cháo ，想去扁擔巷看看。

“去那兒gān什麼。”

“看看嘛，我畢竟也是從那兒出來的。”

楊啟程想了想，還是隨。

城市發展很快，那一片全都劃了拆遷區，居民都遷出去了，如今只剩下空dàngdàng的樓房。

周圍黑燈瞎火的，楊啟程往里看了一眼，“算了，回去吧。”

楊靜卻很執拗，拿手機照著路，往里走。

楊啟程怕出危險，只得跟在后面。

走進去一段，適應黑暗以后，漸漸也不覺得暗了。

七彎八拐，兩個人總算來到了以前住的筒子樓。

腳步聲踏在階梯上，一陣陣dàng開，黑暗的樓梯間里更顯寂靜。

到了四樓，楊靜往里看了一眼。

長長的走廊，漆黑幽深。

楊靜笑了笑，“好像恐怖片。”

走廊里一cháo的霉味，門楣上結著大片的蜘蛛網。

到了409門前，楊靜推了推門，上鎖了。

楊啟程說：“讓開。”

楊靜往旁邊一讓。

楊啟程一腳踹上去，門“砰”一下開了。

里面空空dàngdàng的，什麼也沒有。

楊靜走到正中，原來這兒放著桌子，頂上是白熾燈;里面靠墻放著一張chuáng墊，那是睡覺的地方;楊啟程的chuáng挨著的，對面放了臺時常出病的電視機……

想到一些事，漸而想到更多的事。

如果當年楊啟程沒有對敞開門，現在會過著這樣的生活

楊啟程輕咳一聲：“去對面看看。”

楊靜立即說：“不去。”

“以后這里就要拆了。”

楊靜立了片刻，最終還是默默朝對門走去。

一進屋，楊靜被塵埃嗆得咳嗽幾聲。

走到里間，拿手機的亮照了照墻壁，那上面的刻痕還在。

楊靜從地上撿了一塊石子，將背著墻壁，用石子在頭頂劃了一道。

轉去看，與十三歲的那道做對比。

那時候那樣矮，卻無所顧忌，什麼都敢做，什麼都敢說。

如今長到這樣高，有些話，卻再也說不出口。

楊靜忽將手機的背熄滅了。

昏暗之中，楊啟程的影，只看得見一個模模糊糊的廓。

楊靜張了張口，心臟激烈跳，仿佛要嗓子眼里蹦出;耳朵里像是塞了一團冷的棉花，讓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哥……”

楊啟程“嗯”了一聲，“怎麼了”

楊靜著手機，似乎那了溺水人的蘆葦，“我……”

心跳，呼吸，以及不到邊的寂靜與黑暗。

心口漲痛，讓說不出話來。

仿佛寒夜的cháo水，一陣陣沖上岸頭，撞上礁石，卻又四散開去……

手機的邊角硌得掌心發疼，終于，咬了咬，聽見自己艱難地說：“哥，謝謝你當年收留后。”

楊啟程頓了頓，仿佛是很低地笑了一聲，“這話你留著升學宴上好好發揮。”

楊靜眼睛酸脹，“嗯。”

“還要再逛逛”

楊靜把手機解鎖，“不逛了，回去吧。”

楊靜跟在楊啟程后，一步一步地踏出了筒子樓。

走到巷子里，又回頭看了一眼，這破敗將頹的樓房，像是只灰狗伏在夜中。

楊靜別過目，看著腳下，“走吧。”

再也不會回來了。

·

車開到燈火通明的路上，一路，楊靜和楊啟程都沒有說話。

快到學校時，楊靜手機響了，是陳駿打過來的。

“喂。”

陳駿低聲說：“你現在在哪兒，我過來找你。”

“我去學校退宿，有事嗎”

“那我來學校找你。”

楊靜有些疲累，“明天吧，行嗎”

那邊沉默了一瞬，“你記得當年答應過我的事嗎”

楊靜也跟著沉默，最終說：“好。”

楊啟程看一眼，似是有話要問，卻并沒有開口。

到了學校，楊靜將宿舍所有東西收拾好，放到楊啟程車里。

楊靜讓楊啟程先回去，在學校等著陳駿。

“回去注意安全，讓陳駿送你。”

楊靜點頭。

楊靜在教室里等了十五分鐘，陳駿來了。

陳駿指了指外面，“去cao場上走走吧。”

楊靜沒說話，跟在陳駿后。

cao場上，只有觀眾席的頂上打了一個大燈，是以非常昏暗，以往下晚自習的時候，常有一對一對的小qíng過來散步。

陳駿先問：“你考得怎麼樣”

“數學最后一道大題只寫了第一問。”

“那題蠻難的，我也只做了一半。”

楊靜趕忙說：“你不要跟我對答案，我不想估分。”

陳駿笑了一聲，“那你想好沒有，去什麼學校”

楊靜沒吭聲。

塑膠的跑道，bào曬一天，一濃郁的橡膠味。

楊靜上被蚊子一叮，急忙手去拍了一下。

陳駿說：“跟我一起去帝都吧。”

楊靜作一頓，直起來。

陳駿也停下了腳步，低頭看著，“你可以去北外。”

片刻，楊靜輕聲說：“我還不知道。”

“你想留在旦城”

楊靜想了想，搖頭。

陳駿撓了撓頭，“那你想去哪個城市。”

楊靜沉默片刻，仍是說：“我還不知道。”

“不管去哪兒，我跟你去。”

楊靜怔愣，抬頭看向陳駿。

他眼睛里映著從觀眾席那邊投來的燈，十分明亮。·

陳駿往前一步，猶疑著手，握住了楊靜的手。

他低聲說：“……我還是喜歡你。”

他的手很熱，手指有點發，是以將的手攥得很卻不自覺。

不久之前，也像他這樣痛苦張，心臟被cháolàng不斷地沒頂，撕扯。

不同的是，他有勇氣;而沒有。

楊靜微垂著眼，暗暗嘆了聲氣，“陳駿，對不起。”

手扭了扭，卻沒從陳駿手里掙，反被他握得更。

陳駿啞聲問：“為什麼”

楊靜沉默。

“楊靜，我可以照顧你。”

楊靜張了張口，聲音也有點兒啞：“你看過《白馬嘯西風》嗎”

【白馬載著李文秀，緩緩地走向杏花chūn雨中的江南。后，大漠風沙越來越遠。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無數風流年，如花眷，在二十四橋的明月里chuī簫，在chūn江花月夜的韻律中繾綣。

那麼，李文秀呢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歡。”】

陳駿斂目，握著楊靜的手，緩緩地松開了。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歡。

安靜很久，陳駿終于又開口：“當時你告訴我，不是我想的那樣，現在呢”

“……是。”

“……什麼時候開始的”

楊靜搖頭，“我不知道，我最近才想明白。”

“他知道嗎”

楊靜低頭盯著腳尖，“我不會告訴他。”

陳駿了鼻子，笑了一聲，跳起來向著對面的籃球場做了個投籃的作。

腳落地，他雙手cha/進口袋里，“……謝謝你告訴我。”

楊靜沒說話。

“……我說過，我這個人，做不到一味付出不求回報，所以以后就……”

楊靜了然，“謝謝你。”

陳駿看著，咧笑了笑，“那走吧，送你回去。”

說罷，轉向著cao場門走去。

年的背影，原來早比認為得更加高大。

如果愿意，他肯定可以給庇護，就像他一直以來所做的。

楊靜邁開腳步，跟上前去。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歡。

☆、(19)怪

缸子老婆孩子出院那天，楊啟程開車過去幫忙。

等收拾妥當，已快到中午。王悅想在家里隨意煮點兒粥喝，便讓缸子請楊啟程出去吃飯。

楊啟程怕耽誤事兒，便和缸子在樓下附近隨意找了家餐館。

說起近況，缸子問：“怎麼沒看見楊靜”

“做兼職去了。”

缸子笑道：“也不缺這幾個錢，好不容易高考完了，還不趁機多出去玩玩。”

“說了，不聽。”

缸子又問：“那個陳駿，考得怎麼樣”

“不知道，還行吧。”

“ 你別說，這倆孩子放一起看，也賞心悅目。”

楊啟程頓了頓，“年輕人的事，隨他們自己。”

缸子嘿嘿笑了一聲：“我說老楊，我這輩子的任務算是完了，你那邊怎麼個說法和厲昀好幾年了，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楊啟程有些不耐，“不知道。”

缸子看他一眼，“你別耗著人家，人都三十了。”

楊啟程了支煙出來，沒吭聲。

“你要是厲昀沒什麼大的矛盾，差不多得了。人對你怎麼樣，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一個人，等你這麼多年不容易。”

“知道，”楊啟程心里煩躁，不想再聊這個，趁上菜的時候，轉移了話題，“前幾天見到陳家炳了。”

缸子一愣，“炳哥”

“他現在開始做醫療保健這塊，想找人合作。”

“他完全上岸了”

“不知道，明面上看著是。”

缸子沉，“得考慮考慮，咱們小本生意，沒必要跟著他摻合。”

楊啟程點頭，又說：“過段日子，打算給楊靜辦個升學宴。”

“得辦，肯定得辦!”缸子興道，“咱妹子了高材生，說出去都面上有。”

“呸，那是我妹，你跟這兒沾。”

缸子嘿嘿笑道：“咱倆誰跟誰，你妹不就是我妹。”

過一會兒，又說：“讓楊靜沒事兒過來玩吧，王悅坐月子，家里一直有人。”

楊啟程答應下來。

楊靜得令，往缸子家里跑了好幾趟，陪王悅消磨時間。

一轉眼就到了高考出績的時間，楊靜在麥當勞打工，趁著休息的時候，打電話查了分，跟自己估的相差無幾。

說不上不高興，但也沒覺得太高興。

楊靜收起電話，回到柜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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