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玉,對不起,」李聿青說。
天黑了,李聿青吩咐了聞今去請大夫,就拉著蘭玉走出了主院,沒有再理會主院里亮起的燈火。正當隆冬,夜風是涼的,徐徐地颳得矗立的青松搖曳作響。
蘭玉垂眼看著握著自己手背的手,恍惚著抬起頭,看向李聿青,說:「對不起……李聿青,你不該說對不起,我不會原諒你,一輩子都不會。」
李聿青沉默須臾,道:「我知道。」
「我知道你恨我,我確實混賬,你恨我是理所應當……」他苦笑一聲,「所以今日一切都是我自作自,我認。」
李聿青一輩子都沒有在人前服過,低過頭,他看著蘭玉,說:「但是,蘭玉,你能不能——」他乞求蘭玉,低聲說,「能不能再看看我?」
話說出口,如嵌在心口的鈍刀緩緩拔出,酒意已經散盡了,反而變得異常地清醒。李聿青深深地吸了口氣,道:「我是真的喜歡你。」
他說:「其實我很羨慕李明安,五姨娘雖然弱,趙家也日漸沒落,可五姨娘對老三很好,好得讓人嫉妒。」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這世間的母子不都是仇人,母親真的會孩子。」李聿青說,「我甚至有點羨慕大娘對李鳴爭的嚴苛。」
「我娘恨我,因為是不得已才生下的我,至於我父親——」李聿青看著蘭玉,道,「自小到大,我只知道要什麼,喜歡什麼,就去搶,去奪,從來沒有人告訴我真的喜歡一個人要怎麼辦。你能不能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不會再強迫你,再欺辱你……蘭玉。」
蘭玉恍了恍神,卻慢慢地將手從李聿青掌中了出來,道:「你不知道,便要我去承你的不知道?憑什麼?就因為你現在喜歡我?」
「你想要我生,可你問過我,我想生嗎?如果不是那個孩子,你爹說不定不會我大煙,我也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李聿青,你爹毀了我,可真正將我推下地獄的,是你。」
李聿青臉刷的白了,怔怔地看著蘭玉,眼睛也微紅,「……蘭玉。」
他手指發,想蘭玉卻不敢,啞聲說,「我知道……我錯了。」
蘭玉不再開口。
李聿青閉了閉眼,過了許久,才開口,說:「我不會再迫你,你且看著,蘭玉,我會改,會對你好。」
蘭玉說:「不必了。」
李聿青臉更白,呼吸如刀,喃喃道:「沒事,這些都不要,我們以後再說。」
他勉強笑了笑,說:「當務之急,是先將大煙戒了,將子養好……」
李聿青一愣。
蘭玉神平靜,眼珠子黑漆漆的,看得李聿青心神戰慄,蘭玉說:「我不會戒大煙——」
李聿青想也不想就打斷他,說:「不行,」他看著蘭玉,又是一窒,竭力剋制著自己緩了緩急促的氣息,才道,「蘭玉,若是那玩意兒對你有益,我絕不會攔你,可大煙是要命的東西,多人都是死在大煙上。」
蘭玉說:「那又如何?」
「你說大煙無益,我卻覺得那東西很好,」蘭玉意興闌珊,憊懶地說,「只有大煙的時候我才覺得我還活著,我還能活下去。」
李聿青啞然。
蘭玉不再看他,轉過慢慢走了。
李聿青看著他瘦削單薄的背影,月是缺月,慘白的月下一點銀輝,樹影婆娑,李公館里的燈籠已經亮了起來,影錯間,竟讓李聿青覺得蘭玉置於浪洶湧的海邊,只消海浪拍岸,他就會被浪吞噬,再無影無蹤。
剎那間,李聿青渾都涼了,忍不住了聲,「蘭玉。」
李老爺子死了。
就在蘭玉走出主院的第三天,那夜主院燈火通明,幾個大夫施針急救了半宿,總算是將他自鬼門關前拉了回來。可李老爺子已經不清醒了,連話也說不利落,神恍惚,茍延殘了兩天,在一個夜裡斷了呼吸。
李鳴爭冷靜地替李老爺子辦了後事,靈堂就置在祠堂,李公館上下都掛起了一片白,恰是天,天昏暗,刺骨的朔風刮著,的,似乎正在醞釀著一場大雪。
祠堂,李鳴爭和李聿青,李明安到底是李老爺子的兒子,李家的爺,無不披麻戴孝,李老爺子的姨太太也跪在靈堂前,只有白氏和蘭玉沒有出現。
偌大的靈堂,只有李老太太哭得最是傷心,已經哭昏過一次,醒來時,整個人都有些渾渾噩噩,跪在靈前,臉上再沒有以往的強勢冷肅。六姨娘也落了淚,七姨娘木然地跪著,鬢邊簪了白花,年輕的面容出幾分茫然,眼中卻不見半點傷心。
李家在北平是大家,李老爺子去世,前來弔唁者不計其數,李家門前車馬絡繹不絕。
蘭玉院子里也掛了白,下人來掛時,特意請示過蘭玉,彼時蘭玉正躺在藤椅上,微微瞇著眼睛看了片刻,說,掛吧。
他看著門戶上掛著的白花,白布,臉上沒有什麼表,只是想,李老爺子真的死了。
可能是被他活生生氣死的。
蘭玉該高興的,該拊掌慶祝,甚至當以薄酒三杯相賀,可不知怎的,蘭玉只覺得越發疲倦,那子倦意鑽四肢百骸,每一寸,每一骨頭,整個人都變得麻木而疲憊,就連笑都提不起勁了。
銀環若有所覺,擔憂地了聲,「主子。」
蘭玉半閉著眼睛,說:「我困了,想睡一會兒,別讓人打擾我。」
銀環哎了聲,道:「那您想吃點什麼,我讓金娘給您做著,等您醒了就能吃了。」
金娘是府里新來的廚娘,一手淮揚菜做得地道。
蘭玉說:「你想吃什麼讓做吧。」
他沒有說話的興緻,銀環抿了抿,將玉團兒抱了過來放在藤椅旁,輕輕捋了捋玉團兒的腦袋就走了出去,關上了門。
屋子裡靜悄悄的,玉團兒聲氣地喵了聲,蘭玉沒有出聲,它跳上了藤椅,慢慢爬上蘭玉的口。貓兒鼻子涼,嗅著,挨著蘭玉又細細地了聲,蘭玉昏昏睡里又睜開眼,看著玉團兒的鴛鴦眼,小東西正直直地看著蘭玉。
蘭玉手了玉團兒,它拿腦袋蹭著蘭玉溫涼的手,小聲地喚。
玉團兒喵了聲。
蘭玉這一覺睡得長,夢裡蘭玉又回到了揚州的花船上,已經是三更天了,他抱著琵琶要走,花船的老鴇秦娘住了他。
秦娘將一個月的薪酬遞給他,錢不多,蘭玉也不在意,他只一個人,一人吃飽,全家不,也沒有別的花銷。
秦娘濃妝艷抹,笑道:「你這手琵琶技藝越發進了,有幾個通曲藝的客人,專門為著你的琵琶來的。」
蘭玉道:「多謝秦姨,這都仰仗了您的栽培。」
秦娘笑盈盈說:「當初素雲就和我說,你是個有天賦的孩子,如今一看,還是眼毒。」
素雲就是曾經教授蘭玉彈琵琶的花娘。蘭玉淺淺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秦娘替他倒了一杯茶,說:「過幾日就是你娘祭日了吧。」
蘭玉嗯了聲,道:「二月初六。」
蘭玉垂下眼睛,看著澄黃的茶水,秦娘道:「彈了一宿的琵琶,喝杯茶,我記得這還是你娘最喝的。」
蘭玉端起那杯茶,說:「謝謝秦姨。」
「這孩子,一口一個謝,和秦姨還見外,」秦娘幽幽道,「當初我和你娘也是好姐妹,」說,「要不是你母親生了那種病……哎。」
蘭玉輕聲說:「世事無常,人各有命。」
蘭玉看著夢中的自己舉起那杯茶將要飲下去,突然手奪過了那杯茶,用力摔在地上,茶杯碎裂,茶湯四濺,夢中的人倏然就扭曲著消失不見了。
蘭玉就這麼醒了,他睜開了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床帳,恍惚了許久,才想起自己是睡在藤椅上的——蘭玉轉過頭,就看見了坐在一旁的李鳴爭。
李鳴爭一縞素,臉卻如常,手中還握著一卷書,是李明安不知從何搜羅來給蘭玉解悶的。
李鳴爭說:「醒了,口嗎?」
他擱下書,起去給蘭玉倒水,蘭玉看著他修長的背影,啞著嗓子說:「你爹是我氣死的。」
說罷,轉過走回床邊,說:「喝點水。」
蘭玉固執道:「就是我氣死的。」
李鳴爭看著蘭玉,點點頭,說:「我知道。」
他說:「人都會死,他已經癱瘓了,活著不如死了。」
蘭玉說:「他死前一定恨不得把我千刀萬剮,把我拖下地獄。」
李鳴爭握著溫熱的茶杯,靜默了須臾,李老爺子臨死之前突然迴返照,彼時只有他在李老爺子的病床前。
李老爺子竟坐起了,眼睛清明,抓著李鳴爭的手,說:「那個賤人是個禍害,你一定不能留他,他要害得你們兄弟相殘,毀了整個李家。」
李鳴爭神冷靜,看著李老爺子,沒有開口。
李老爺子道:「老大,殺了他,啊?你難道要你爹死不瞑目嗎?」
李老爺子額角青筋暴起,憤怒道:「你不殺蘭玉,你留著他幹什麼?李鳴爭,你不殺他,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他!」
李鳴爭手搭在自己的上,波瀾不驚道:「我要他。」
李老爺子重複道:「我不會放過他,不會放過你們,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們……」說著,雙目大睜,那雙眼裡都是怨恨,就這麼直地倒了下去。李鳴爭看著李老爺子的眼睛,手慢慢將它闔上了。
李鳴爭淡淡道:「活著都做不到的事,死了能做什麼?」
李鳴爭將水杯湊蘭玉邊,道:「張。」
蘭玉神恍惚,竟真的張開了,水是溫熱的,潤了乾燥的,嚨,腦子也慢慢清醒了。
李鳴爭了蘭玉的臉頰,說:「我爹已經死了。」
「你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