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章丹心寸意
湖畔的風輕駘,緩慢帶來午後暖的水汽,也將兩岸一排排高大茂的白桑樹吹得微微發響。
風日宜人,恰是韶正茂。
下了畫舫,從小徑過去不遠,就是一座被花樹掩映的亭子。
喬蕤跟在陳珩後,看著他的背影。
在這樣的午後,即便是樹蔭中出的也還是依然刺眼,在地面無聲籠下一片斑駁。
喬蕤走著走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心裡莫名就有些出神。
上一次像這樣,他們兩個好像都還是下院弟子。
那時候的兩人為躲避各自仇家,選擇藏在了凡人小國里。
陳珩先假扮了個四方遊學、想進京趕考的外地士子,為方便客居讀書,才選擇在城裡租了一間小院。
自己後來被他救下,便也假扮他的親眷,同樣在那間小院里姓埋名住了下來。
喬蕤記得那小國的國都離鶴鳴山距離頗遠,國主姓趙,是一名紫府三重境的仙道高功。國都中還流傳他曾經驅雲布雨,解了北疆數場大旱的故事,因此民間懷敬仰,近乎家家都懸有他的畫像。
譬如小院對門的那戶人家,就是國主的忠誠信眾。
逢年過節,都能看得到他們灑水凈街,將畫像請在案上來供奉香火酒。
不過遁界梭對那戶人家倒頗不見待,他甚是不喜鵝,而那戶人家節慶時最吃的,便正是鵝。
那時候面對遁界梭的嘀咕絮叨,喬蕤聽得大多是雲里霧裡,和小簟兩人茫然大眼對小眼。
總是要等到陳珩出關,遁界梭又抱著酒罈子跑去了那,兩人才落得個耳清凈。
而平素間為了不引人注目,偶爾出門採買時候。
陳珩也會先行幾步,暗裡著劍籙,將護在後。
就像是今天這樣。
自己停下腳步,抬起了頭。
看見的也似乎永遠只會是他的背影……
喬蕤忽然低頭笑了笑,心底糟糟的一片。
腦子裡時而想起流火宏化天,時而想起長嬴下院的白石峰,時而卻又想起趙國的那座幽清小院。
在思緒像團麻時候,只覺耳邊好似已經靜了很久。
萬籟皆寂,連風聲都是若有若無。
「師妹?」
陳珩回看。
「……」喬蕤仰起臉笑了笑,搖頭示意無事。
進亭中,里桌椅杯盤俱全,齊齊整整,連茶點都是平素喜歡的杏花糕,亭閣的暗紅短欄上正蹲著一臉得意的五炁乾坤圈。
見喬蕤看來,五炁乾坤圈趾高氣昂一指鼻子,又緩緩一指亭中杯盤,顯是在表功的意思。
不過他還未開口,遁界梭便不知從何出現,此老跟喬蕤招呼一聲,便揪著五炁乾坤圈走遠了。
喬蕤見狀不失笑。
陳珩搖搖頭,手請座。
不多時。
便是茶過三巡。
陳珩緩將手中茶盞放下,他仔細斟酌了一番,剛要打破沉默,一旁的喬蕤卻忽得搶先開口。
「師兄是想問我為何不辭而別,還是為何我會送出那三座小界?」說。
「那三座小界雖是你私產,與世族公賬無關,但小界中有礦貝場、靈山異禽,價值非凡,我絕不能厚收下。」陳珩停了一停,沉聲道:「而當日我令五炁乾坤圈去白商院訪你,他卻只見到了師妹的侍,我——」
「師兄,其實我和你一直是不同。我知道的……自己此生並沒有道之機。」
喬蕤輕聲打斷。
抬起手,一道明燦真炁飛出,雖看似若虹塗地,鮮麗明煌,似里其實澤晦暗,失了不空靈之機。
「師兄,我出大族,又是自拜仙門修行,從不缺什麼丹藥、真法,可縱然如此,多次嘗試,我還是未能開出上等紫府異象,如今雖已離玄不遠,可玄之後,更還有金丹、元神、返虛……」
喬蕤無奈一笑,又有幾分釋然:
「仙道爭渡上,一步差,便步步差,事後即便想要彌補,也是難上加難了。」
看向陳珩,沉默了一會,眼神有些疑:
「師兄,我最近一直在做一個夢,夢裡老是會出現一個婆婆,會我徒兒……」
「徒兒?」陳珩皺眉。
……
……
所謂夢由心生,夢由心滅。
而這世間修道人在門時候便需先修一點先天靈之火,即胎息是也。
胎息者,也,命也。
此是道書所言的至善之地、命之源,佛家又雲「眾生平等」。綿綿若存,用之不勤,而不撓,靜而能生,號稱真空一變而生真道,是仙道修行之始。
凡是胎息有的修士,都能夠守正心神,意與神同,絕難如凡人一般昏沉做夢,至於所謂的夢魂顛倒,更是無稽之談。
修士之睡夢,要麼是外邪侵,五識不寧,要麼是占驗有得,心生所,要麼便是有高人做法,特意為之。
而似喬蕤這般,屢屢夢見同一個老婦人,便的確是古怪了……
老婦自言曾是喬蕤最初授業恩師,已是數次接引喬蕤的轉世,將喬蕤的元靈送迴了。
與喬蕤之間,雖是師徒業緣,更是親如母。
而至於此番相見,則是老婦人在神遊外時候心有所。
自言以大法力竊取天機,預言未來之事,確算得了喬蕤這一世依舊沒有道可能,若執意為之,或許還會落得個魂飛魄散的慘死結局。
故特來告誡勸解,喬蕤舍下心節,富貴喜樂過了這一世便罷。
待得來日壽盡了。
自會親前來護持,再度將喬蕤元靈送進世迴當中……
這一席話說完后,喬蕤臉上難得沒有什麼笑意。
將頭低下,濃長卷翹的眼睫遮住了的眸,讓人看不出的思緒。
「師兄,我小時候雖喜歡花鳥煉丹、曲藝音磬,但也從來沒有荒廢過修行。其實師兄那日在周行殿上被三位祖師親自敇封為真傳,我心裡真的很開心,我知道自己很沒用,我——」
喬蕤袖裡的手握,但話還未說完便被打斷,這一次卻是陳珩開口:「此事喬鼎真君可曾知曉?」
喬蕤怔了怔:「祖父知曉,但他只是苦笑,不曾對我多說什麼。」
「所以,師妹是因此事來疏遠我?因自己或許得不了長生,因自己或許不了大道?
不管是送出三座小界,還是來十六國助我,都是在提先自己安排將來之事了?」
陳珩聲音聽不出什麼喜怒,但喬蕤卻莫名聽出了幾冷意。
喬蕤一時無措,腦子裡飛速在組織言語。
這時陳珩忽靠了幾步,道了聲得罪。
然後便將一俯,兩指小心搭上了的手腕。
「……」
這一剎那。
喬蕤腦海轟然一聲響,像是洪水決堤了般。
茫然、怔愕、歡喜、不敢置信……種種緒都瞬時涌了上來,一顆心都在微微發漲。
「這是在探你脈象,想什麼呢?」
五炁乾坤圈聲音不合時宜響起。
他真誠傳音讚歎道:「你臉真紅啊,跟石榴一樣,頭頂快冒煙了吧?」
「不用你說,我知道!」喬蕤咬牙。
「……」陳珩法力在喬蕤仔仔細細巡察過幾回,也未能發覺出什麼異樣。
他對這結果也並不意外,只是起手一指,便將一縷氣機小心攝出收起。
「師妹夢之事,我會向師尊請教利害,總要問個分明,至於那老婦人所言的修道之事……
依我一點愚見。
所謂天數占驗,大多不過眾盲象,各說異端,不足盡信。」
陳珩頓了頓,肅聲開口:「我還記得古書中一樁故事,在前古道廷時代,有一位優盂地地君是占驗道大家,聲名不小。一夜他以竹籌推演天運,算出了優盂地不日將有大禍,驚懼之下便閉了界門,隔絕上下外,又呼朋喚友,費了人,將不大神通者請來優盂地坐鎮,共渡這場未來大劫。」
「後來呢?」喬蕤問道。
「後來優盂地君正是因他的謹慎,才斷送了命。」陳珩道:
「彼時正值是龍遒之,老帝君歸,新的道廷大帝君尊位還懸而未決,在有心人推下,眾天宇宙波濤涌,毒厲刀兵漸涌。
一些兵以救駕名義打到了優盂地附近,優盂地君本該出兵助陣,但他卻謹守天地關門,不出一兵一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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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為自己算出的大禍便是此遭了,還為自己提先來了不援手而心中歡喜,只認定自己終是渡過了劫數……」
說到此。
陳珩微微搖頭。
只怕當時的優盂地君也沒想到,他以為的大禍不在此,還更在後頭。
不久新帝忽然登基,悍然服相爭者,僅一紙詔書發下,頃刻便有十二位天尊人頭落地,那些兵更是不戰而潰,被打幽冥生生世世苦。
而優盂地君閉門自守的行徑也被地陸中人狀告上天。
道廷幾位天本就與他有舊怨,如今更是借題發揮,認為他暗蓄兵馬、心有異志,即刻勒令優盂地君自裁謝罪。
如此。
那一番籌謀辛苦反了他的催命符,聰明反被聰明誤……
一則故事說完。
喬蕤沉默片刻,仰起臉來,忽莫名道:
「我還以為師兄既通占驗法,也會篤信天數。」
「我只信自己親手卜算出來的結果。至於篤信……」
陳珩一笑:「我若真是篤信天數,就早該死在南域或先天魔宗里了。我曾問過師尊,在我丹之前,九州眾真推算出的天數,大多都是陳玉樞據於優位,以至蛟蛇結蟠,無人可制!而即便我如今丹,陳玉樞氣象依舊要遠勝於我,眾真繼續推運,還是算得我日後依舊要敗於他手。
可如此占驗,難道我就不爭了嗎?」
陳珩看著喬蕤,一字一句認真開口:「任憑眾真算得結果如何,我依舊是要昭明天象,快劍斫蛟!
師妹,我篤信的,從來唯有一句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
喬蕤抬頭對上陳珩視線。
片刻沉默后,也跟著笑了起來。
知道陳珩格深沉斂,在旁人看來,總是一種寥寥長風、超以象外。
而像今日這樣又是言語寬,又是不厭其煩剖析心境。
若是說出去,不知道多人吃驚愕然……
可越是如此。
喬蕤心裡便越是難過。
「師兄,我明白了,制天命而用之!」喬蕤揚起角,沖陳珩出一個微笑。
此刻和風拂拂,淡雲融融,晴曦高涌彷彿天公解意。
亭外是火金一般的日,如瀑般泄下,迷離惝恍。
彷彿萬都要融在了這火般的里,再不分彼此……
「師兄會在十六國停留多久?」喬蕤問。
「三兩天吧,整備人馬後,便也該踏出界門,去往天外了。」陳珩道。
喬蕤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陳珩忽又認真道:
「對了,還未恭賀師妹道紫府,不遠玄。」
「又不是金丹、元神這樣的大境,師兄也要送我賀禮嗎?」喬蕤眨眼。
「師妹想要什麼?」
「師兄是想借故寬我?」
陳珩看:「是。」
「……」
喬蕤忽然恍惚了一下。
下意識偏過頭,片刻后又故意裝出促狹的模樣,笑著拉長了聲調:「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陳珩點點頭,角含著微一點的笑意。
「……」
喬蕤心底一,這一剎那,連鼻尖都似乎酸起來,只能快步走出亭中,裝作像是想要口氣。
知道夢中那個老婦人說得話應不是虛言,知道自己此生應無道之機。
而也知道。
自己後那人負殺劫,如履薄冰,心裡也只容得下大道……
如果不是真君,如果當初真君沒有出面救下他。
他又會如何看待自己,還會像今天這樣視自己為友嗎?喬蕤心裡這樣想。
然後就聽到腳步聲響起,陳珩一樣也走出亭外。
兩人比肩而立,誰都沒有說話。
只是看著不遠湖面上驟起的漣漪,風水紋。
「師兄,我什麼都不想要。」
喬蕤忽然開口。
陳珩低頭看。
喬蕤迎著他的視線,清亮眼眸里笑意閃,藏都藏不住。
「不,我騙你的。」
喬蕤看著他,然後閉上眼,在心底小聲補了一句。
說:
「師兄,我要你一直記得我……」
……
……
數日後。
庾國,羅崔山。
劍戟林立,甲海盔山,無數符甲力士、神將道兵立在雲中,匝匝,團聚一,他們皆是拱衛著中央的大演日儀金車和幾座玉景飛宮。
宏大威嚴,遠別於凡俗氣象!
而此時雲下,也正有一團威在緩緩生出。
初始不過丈許大小,但層層上升,很快便漲到了百丈高下,形如巨屏,里似在蠕蠕而,照得眼前天地一時影搖曳,添生輝。
「這便是界門?的確玄奇。」
沈澄收回目,對一旁的陳珩笑道:
「有此來挪移虛空,我等去往羲平地,倒是方便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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