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是有些小道消息的,但是往往諱莫如深。比如陳劍仙跟道門的關系,由于當年驪珠天的那場變故,一直不算好?相傳陳平安幾次游歷,途徑文武廟城隍廟,山水神靈的祠廟,佛家的寺廟,都會禮敬,唯獨道家宮觀,幾乎從不涉足?
那麼作為落魄山的門臉人,為何恰恰是一位道士?
仙尉好似察覺到那邊的視線,他抬起頭,溫煦而笑。
華清恭點點頭,仙尉心虛不已,至手上拿著的這本,是正經書啊。
看似人來瘋的白發子笑了笑,難怪吳霜降上次在山中,會說那句看似跑題的怪話。
“山腳的道士有登壇的跡象。”
白發子還是心寬,不小心天塌下也好,無意間地起法壇也罷,自有老祖扛著。
耍了一招白蛇抖鱗的樁架,白發子晃了晃胳膊,就咱這小胳膊細的,不幫倒忙不拖后,只管給老祖吶喊助威便是。
田仙一向心直口快,以心聲與道說道:“雖然這麼說有點不厚道,可我總覺得這個編譜,好像腦子有點不正常,言行舉止都很奇怪,你不覺得嗎?”
晏后道笑著解釋一句,“自古奇人配異事,歷來異士自怪誕,我們見怪不怪就好了。”
田仙想了想,“也對。”
到了鶯語峰演武場那邊,聶翠娥他們看見了正在走樁練拳的年們,然后就看到茅屋檐下的竹椅板凳上邊坐著一溜兒人,有蹺二郎的,有叼牙簽拍肚子的,有兩眼放空神游外的,尤其還有個青子,獨獨站著,正在給一個邋遢漢子肩敲背,拿手肘抵住肩頭,詢問大風兄弟,老弟力道如何,輕了重了必須知會一聲……
聶翠娥的注意力自然在那青子上,看他穿著,法袍,莫非是那位景清老祖……的座下子?!
白發子雙手叉腰,朝檐下那邊喊道:“這位滿魄道友,聶姐姐,要見一見景清祖師。其余幾位,都是貨真價實的自家人,咱們山主欽點的客卿供奉,不得怠慢了。景清祖師何在?!”
那邊頓時面面相覷,然后只見那位青小,捧腹大笑,笑得眼淚都快要蹦出來了。
陳靈均被鄭大風抬手一拍腦袋,“貴客登門,還是指名道姓的,有點正形!”
鄭大風瞧見了聶翠娥,便有些挪不開眼了,竹椅燙屁似的,火速站起,潤了潤嗓子,正要開口說話,發現挨了一掌的陳靈均還在傻了吧唧大笑不已,鄭大風急啊,便是一板栗敲下去,打得陳靈均抱頭,鄭大風低嗓音說道:“我有直覺,喝不喝得喜酒,全靠兄弟你這次肯不肯搭把手了!”
陳靈均立即直腰桿,收起笑聲。畢竟他馬上就要帶著小米粒下山游歷了,這不就趕來這邊跟見多識廣的鄭大風請教請教,至于溫宗師跟鐘第一的江湖經驗,聊勝于無吧。
不知為何,剎那之間,聶翠娥竟有一種不寒而栗的覺。
萬萬想不到眼前這位“青子”,便是師尊要小心再小心“覲見”的那尊景清祖師。
無法想象,多高的境界,多深的道力,才能做到如此嬉笑怒罵,游戲紅塵,皆是合乎自然,心外全無一?
陳靈均以心聲詢問白發子,這伙人是什麼來路。白發子只說不清楚,瞧著點子扎手。
陳靈均雙手負后,裝模作樣問了一句,“敢問滿魄道友,找我何事?”
莫非是北俱蘆洲那邊嬰兒山雷神宅修士,興師問罪,登門討債了?可那筆賬不是結清了嗎?
他帶著聶翠娥走出演武場,說是我們邊走邊聊。主要還是怕在鄭大風他們跟前出糗,鬧笑話。
本該先跟隨華清恭他們幾個登山落腳,再假裝山中與景清祖師偶遇一場,搬出師尊,邀請對方去青宮山做客……全因為的道心不濟給搞砸了,聶翠娥心惴惴,小心翼翼字斟句酌,打了一番腹稿,以心聲說道:“晚輩的師尊青宮太保,從貴地回到山中,師尊對景清祖師甚是想念,不過師尊覺得若只是飛劍傳信遞請帖,顯得過于輕浮了,所以此次晚輩下山歷練,師尊便讓我邀請景清祖師得閑時做客青宮山……”
陳靈均聽得直皺眉頭,心想我也沒欠荊老神仙一顆神仙錢啊,先前在山上,好吃好喝供著他老人家呢,每天早酒就沒斷過吧?難道是自己在酒桌上哪句話說得不妥當了?只是思來想去,使勁琢磨一番,陳靈均覺得好像以荊老神仙的年紀份地位,也不至于如此小家子氣,費了老大勁把自己騙過去,到了青宮山見了面,是能打一頓還是罵一頓啊?可要說荊蒿如何看重自己,什麼一見投緣,忘年啊……陳靈均覺得這種事,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不信啊。
難怪陳清流那窮蛋在酒桌上,幾乎從不跟荊蒿喝酒劃拳,敢是酒品見人品,早就看出荊蒿的不著調?當然荊老神仙也從不與陳清流敬酒就是了。
把陳靈均愁得不行。
不答應,顯得矯,真把自己當大爺了。答應了,單槍匹馬赴約,倒還好說,問題是這次是與小米粒一起游歷江湖,多一事不如一事?那就先上答應下來,面子總要給到的,再幫荊老神仙節省幾壇仙家酒釀?
陳靈均緩緩說道:“好,我只要有空就去青宮山喝酒。”
聶翠娥如釋重負,還好,這位景清老祖終究是要賣幾分薄面給自家師尊的。
是啊,尋常人,本不師尊的法眼。誠然,如果真是一個到邀請便會面喜的修士,師尊又何必如此高看。
陳靈均暗自打定主意,這趟游歷,流霞洲就不要去了吧。打死不去!
演武場,鄭大風手問道:“覺得你們未來嫂子如何?”
溫仔細睜開眼說道:“說不定是你的弟媳婦才對。”
陳靈均不曉得“滿魄”這個道號,溫仔細這種百花叢中過的風流人,又豈會認不出撤掉障眼法、艷重三洲的聶翠娥?
鄭大風怒道:“何必為了一個子與兄弟反目仇?”
溫仔細了下,“我總覺得看我的眼神有些悉。”
鐘倩彈飛牙簽,雙手袖,挪了挪屁,斜靠著竹椅,白眼道:“一個個的想屁吃呢。”
溫仔細了個懶腰,翹起二郎,冷不丁來了句,“想來天底下最能蠱人心的神艷鬼,還是大道長生。”
說實話,如今的溫仔細,男之心已經很淡了,不過是故意調侃鄭大風而已。到了落魄山,好像初出茅廬的愣頭青,才知武道的天高地厚。時不時去花影峰那邊聽課,聽老聾兒傳授劍道法,便又曉得了何謂假傳萬卷書真傳一句話。此等機緣,可遇不可求,要珍惜!
落魄山那邊,暖樹幫著小米粒準備行禮,如果不是京城這場萬眾矚目的慶典,山主要當大驪國師,右護法就已經跟著景清一起闖江湖去啦。
一只斜挎棉包,裝有符箓和神仙錢,還有幾本其名曰兵書的小冊子。掌律長命去京城參加慶典之前,打算送一袋子金銅錢給小米粒當禮,右護法盛難卻,仍然只收了一顆,將其收“祖師堂”,嚯,愈發兵強馬壯了!
還有一只稍大的包裹,裝瓜子和小魚干,小巧的果脯、糕點盒,針線包等雜,以及那金葉子和碎銀子滿滿當當的錢袋子。小米粒先前的積蓄,一點都沒有調兵遣將,不必跟著主帥一起外出。因為都是鐘倩、溫仔細他們幾個送來的“兵力”,言之鑿鑿,說是行走江湖,錢是英雄膽,可惜他們如今也窮,手頭委實是不寬裕,所以只能略盡綿薄之力了。
這場當面送禮,把小米粒樂得合不攏,連連抱拳晃,謝謝。鐘倩和溫仔細也抱拳還禮,禮輕意重,右護法客氣客氣。
當天那頓夜宵格外盛,只因為是小米粒親自帶路去的老廚子那邊,大概這就江湖兒的禮尚往來,得講個面兒!
今天暖樹又往包裹里邊添補了幾樣件,比如兩雙新制的布鞋,稍薄一些,夏天也能穿。
暖樹輕聲問道:“米粒,真不要攜帶一件方寸?”
小米粒坐在一條雙腳剛好可以踩在地面的嶄新竹椅上邊,是裴姐姐前不久親手打造的,先前那條椅子,就養老去嘞,不忘封了它一個響當當的名號。黑小姑娘搖頭晃腦,咧笑道:“家當夠多了,剛好裝下,我要那玩意兒做啥子麼。誰借給我用了,擱我手上,就是虛頭腦的擺設唉。”
小米粒正說道:“暖樹姐姐,別皺眉頭啦,好人山主說過每個人的兩條眉頭,都是風水哩。放心,景清可是連北俱蘆洲那麼遠的地方都去過的,到了外面,我們倆相互幫襯,與人為善,哈,人見人花見花開!”
暖樹有些無奈,聲道:“好好好,你們都是老江湖。”
心大好的青小噼里啪啦摔著兩只袖子,走出花影峰,一路晃到集靈峰的山門口那邊。
見那道士低頭看書又看得神了,陳靈均說道:“仙尉啊,又看書吶,你這是要科舉趕考啊。”
仙尉剛要說話,陳靈均說道:“荊蒿荊老神仙,還記得吧,要請我去他山頭喝酒呢。”
仙尉立即一驚一乍,道:“嚯,好大牌面!竟然能夠讓一位老飛升主邀請做客?景清你別是吹牛不打草稿吧?”
陳靈均唉了一聲,埋怨道:“你跟荊老神仙只是打過照面,畢竟不,也不知道酒桌上邊皆兄弟的江湖學問。有些事說出來,你只會更不信了,桌上劃拳,我贏多輸,荊老神仙都說我劃拳功夫是一絕,這次不就讓那親傳弟子親自出面邀請,洲至此呢,盛難卻,我這次出山游歷,定要去流霞洲,與老神仙好好喝上一頓。”
仙尉捧場道:“那必須啊。”
陳靈均頓時啞然,一下子氣焰全無,過了牌坊,拾級而上,撓臉不已,咋辦,剛下定決心不去流霞洲和青宮山的,這會兒牛皮都跟仙尉吹出去了,去還不是不去?一路愁到了山頂,一屁坐在臺階上,呆呆無語。
白發子更早一步回到這邊,與小米粒通風報信,個頭差不多的倆耳報神,正在頭接耳,竊竊私語,什麼?這還沒出門游歷呢,流霞洲江湖上都有景清老祖的震天響名號啦?啥?因為一位漂亮的仙子姐姐,溫宗師已經跟鄭師傅打起來了,鐘第一想要勸架,攔都攔不住?哦豁,咱們好人山主出門一趟,就當上龍象劍宗的新任宗主了?
小米粒突然一跺腳,顧著跟矮冬瓜聊天,要耽誤巡山了!
到了神道山路那邊,看見景清在那邊發呆,小米粒飛奔過去,“景清,想啥呢。”
陳靈均回過神,指了指那條山路,笑道:“當年我和暖樹,就是跟著老爺走這條路上山的。”
小米粒哇了一聲,高高舉起大拇指,“善!”
大驪京城,陳平安走到皇帝宋和邊。
年輕國師轉頭看了一眼,來時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