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爽會心道:“緣來如此。”
臭椿道人直截了當說道:“貧道那徒弟,果有仙緣,梁天師只管領走,貧道先前就算出了與這孩子是師徒緣薄的結果,當時還奇怪,孩子心地好,命中也無大的災厄,貧道又不是那種吝嗇箱底手藝的人,走南闖北,一直帶在邊,師徒豈會緣薄。是直到昨天在那村姑渡,貧道才恍然大悟。事已至此,不過是個順水推舟,只求梁天師收了他作徒弟,好好栽培。”
梁爽袖中掐訣,以心聲與臭椿道人大略說了一番自家道統的,臭椿道人大笑不已,“那貧道就吃了顆定心丸!”
梁爽說道:“道友這場護道之恩,貧道總要表示表示,和稀泥,終非事。道友不妨開個價,當然不是賣徒弟,否則既是辱道友,也是貧道辱自己。你我皆是道門中人,理當曉得這是了因果斷塵緣的手段。”
臭椿道人搖頭道:“幫忙討要個天師府供奉,足夠了。”
梁爽搖頭道:“不夠,遠遠不夠。非是貧道自夸,也曾是只差一步就能夠功德圓滿的金仙人……”
臭椿道人截住話頭,說道:“那貧道就獅子大開口了,與梁天師討要兩張接引符,必須是破碎的天福地各一,它們還要能夠相互銜接,主人有機會行‘開天辟地’之舉。”
梁爽掌笑道:“正合吾意。”
說是這麼說,老真人掏袖子取符箓的作,好像還是顯得不夠利索,拖泥帶水了。
臭椿道人將那小道士喊到跟前,說明緣由,小道士哭得稀里嘩啦,只是不肯改換師父。
這些年跟著老道士行腳萬里,風餐宿,規矩還多,孩子既覺得太苦了,又很想念家鄉,總要撂下一句自以為最狠的話,總有一天我要換個師父的。
誰想真有這麼一天了,孩子卻是死死抱住那把師父最珍的胡琴,眼淚鼻涕糊了臉龐一大把,哪里舍得換師父。
小道使勁抹了把臉,“你趕我走,我也不還你胡琴了。”
臭椿道人說道:“本就是要送你的。”
小道聞言一愣,一屁坐在地上,開始撒潑打滾。
臭椿道人頭疼不已,劉老和赫連寶珠也覺得有趣。高冕甚至在那邊拱火,說你這師父實在是太狠心了,剛才如果沒看錯的話,你師父好像收了一大筆錢,建座廟,綽綽有余……
孩子一聽這個就覺得天都塌了,愈發傷心絕,躺在地上,抱著胡琴,蹬不已。
梁爽倒是半點不惱,笑瞇瞇看著倔強孩子的耍賴。
老真人還要忍住不笑,師父啊師父,你也有落到我手上的一天。當年你是怎麼教道法的,我就怎樣……
想到這里,老真人抬起一只道袍袖子,遮了遮臉龐。師父,好久不見。
好一番勸,臭椿道人才讓孩子心平復下來,這還要歸功于梁爽承諾跟他們一起云游幾年,攢夠了錢建造一座廟,再換師父。
深山道士,神清氣爽,學究天人。江湖劍客,明磊落,快意恩仇。
劉老也覺這棟沒花幾個錢就收囊中的私宅,今天可謂蓬蓽生輝。
難不真是一塊可以多住幾次的風水寶地?離京之前,將那道友約來,喝個酒道個謝?
這座院,梁爽道力最高,眼力最好,老真人瞇眼捻須,抬頭天,好個頭頂三尺有神明。
碧如洗、凈如一片玻璃的天空中,匿的存在,察覺到老道士的窺探,立即便有一雙豎瞳的金眼眸緩緩轉,與之對視。
這雙湛然眼眸的主人,是國師府道號攖寧的宋云間,負責盯著京城之大修士的。宋云間的存在本,就是一種提醒。
梁爽微笑道:“道友,能不能捎句話給陳平安?”
宋云間點點頭,“當然。”
梁爽洲游覽寶瓶洲,是需要跟中土文廟報備的,不過跟以往境況不同,早先是能不批準就絕不批準,現在是能通過就給過。
造這種況的原因,當然主要是現如今天下形勢不同了,再者跟誰在文廟那邊主持事務也有關系,老秀才確實人達練,很能通融。
而且寶瓶洲比較例外,除了文廟那邊必須點頭,梁爽還要跟仿白玉京那邊打聲招呼,老真人是如此,先前劉蛻亦然。
梁爽這次蒞臨大驪京城,還有句話要帶到,原來是仿白玉京那邊的老夫子,覺得飛升境過境,以后只要跟國師府報備就可以了。
聽聞此事,宋云間說道:“我會將老真人這些話轉述給國師,只是此事的結論,還需國師自行定奪。敢問老真人是在京城稍候,等消息,還是讓國師自己去跟仿白玉京那邊通?”
梁爽笑道:“貧道一個寶瓶洲外人,就不繼續當傳話筒了,何統。”
這位份神異的攖寧道友,說話還是客氣的。跟如今的文廟有異曲同工之妙。
此次出關,梁爽也與一二好友,論及此事,都說現在文廟跟他們議事,不管是面談還是書信往來,都是有商有量的,言語措辭極為妥帖。其中一位,更是坦誠笑言寵若驚。
若說形勢所迫,有求于人,文廟不得不低頭?非也。事實上,現在的中土文廟,才是萬年以來最權勢的。諸多安排,稍加琢磨,不可謂不強勢,但是大修士對文廟的總觀,反而要比以往更好了。界線之清晰,分工之明確,賞罰之分明,策略制定之強勢配合待人接之和……都讓各洲山巔大修士們耳目一新。
高冕突然說道:“我已是廢人一個,想要做些什麼也是有心無力,你則不然,送出徒弟之后,返回金甲洲,不如將那宗門和盤托出,雙手奉上?也算找個好人家嫁了,不說什麼高攀誰,如果真能當個龍象劍宗的下宗,總是不委屈的。你是開山祖師,兩任宗主都是親傳和再傳,這點小事,總能輕松搞定吧?”
臭椿道人咦了一聲,“慷他人之慨,也能說得如此豪氣干云?”
劉老心中訝異,如此大手筆?聽高冕的口氣,這位臭椿道人,在金甲洲竟有一座宗門的家業?學那齊老劍仙,也要送出一座宗門當賀禮?不愧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遞劍殺妖不含糊,為人世也是如此……豪爽的?劉老心思急轉,盤算起金甲洲那些座宗字頭仙府,
高冕瞪眼道:“與你好好說話不聽勸,非要我滿噴糞你才點頭?”
畢竟是要敲定一座宗門的歸屬,百多號徒子徒孫們的譜牒“遷徙”,臭椿道人好像一時間難以決斷,默不作聲。
高冕說道:“你肯送,也要看人家樂不樂意收。”
臭椿道人點點頭,話糙理不糙。
高冕手道:“拿來!”
赫連寶珠一頭霧水。
臭椿道人一邊掏出那兩張符箓,一邊埋怨道:“還沒捂熱。”
高冕得手了符箓,罵罵咧咧,“他娘的這才慷他人之慨!”
梁爽嘖嘖稱奇,真是長見識了。
老真人沒來想起一句古詩,淮南一葉落,驚覺庭秋。一葉落而知天下秋,那麼劍氣長城的風土人,可想而知。
先前其實梁爽在仿白玉京稍微坐了一會兒,與那位老夫子小敘片刻,就有聊起當年在書簡湖停步的年輕賬房先生,老夫子說當年陳平安的臉皮,不好說是薄如蟬翼,也遠非今日厚如城墻的景。所以就提到一事,到底是陳平安將家鄉風氣帶去了劍氣長城,還是在劍氣長城那邊鄉隨俗?
高冕看了眼臭椿道人,臭椿道人說道:“我離開京城之前,肯定會主拜訪。”
高冕點點頭,提醒道:“注意說話語氣。”
臭椿道人豎起大拇指,“你說這句話最能服眾。”
高冕一笑置之。
既然年輕去了村姑渡,就等于將那層窗戶紙給捅破了,言外之意,誰都不必裝傻。臭椿道人,之所以挑選這個時間節點去找高冕敘舊,本就是一種表態。就算陳平安不去村姑渡那邊找高冕,在破廟那邊,巧遇到臭椿道人,相信這位金甲洲宗門的開山祖師,也會找機會見一見陳平安,著頭皮,與之開誠布公聊一次。
高冕也沒捂熱,就將兩張符箓拋還給臭椿道人,頓了頓,緩緩道:“你反正還要見他一次,記得幫我轉贈給陳平安,就說是我個人的賀禮,與門派無關。”
臭椿道人氣笑道:“子放屁麼!”
這次到高冕默不作聲,臭椿道人到底不是言語無忌的高冕,不忍心穿這位好友的心思。
臭椿道人只是試探說道:“一起見見吧。”
高冕搖搖頭。
臭椿道人也不強求,重重嘆氣道:“也行。”
家鄉是寶瓶洲的末代,卻是在他們的家鄉被天下知。
也難怪別洲修士會調侃寶瓶洲一句墻里開花墻外香。至于寶瓶洲這邊調侃自家人也是不余力,說劍氣長城可得好好謝阮邛,若不是當年驪珠天鐵匠鋪子放這個,劍氣長城如何撿?
“君從故鄉來”。
他們卻不敢多見,不敢多聊。
高冕和臭椿道人,人名是化名,道號也是自號。
先前,他們很怕那位不事功便注定無法當上末代的年輕人,以大義他們,要求他們做點什麼。
但是他們更憾那個年輕人沒有這麼做。
不要看年輕人先前與他們見了面,如何和氣,喝酒,笑談。
歸結底,那客氣。
你們也配劍氣長城的與你們談大義?
也許,也許是他們誤會了,年輕人并沒有這麼想,就只是想要跟劍氣長城走出的老人敘舊幾句,也許。
家鄉那邊,許多前輩和晚輩們,恰似荒原上的野草,生死都最炙熱的付諸一炬了。
而他們卻像是花圃里的花木,年復一年,天寒地凍也好,春暖秋涼也罷,既無刀刃相,也無頻繁目送,榮辱都在太平世道里。
外人永遠無法理解和會他們與年輕面對面聊天時的心。
就像臭椿道人和高冕會忍不住向年輕人的“背后”。在“那里”,好像站著很多曾經無比悉的故人,他們可能是在談笑風生,相互間嬉笑怒罵,可能是并肩走向一去不回的戰場的背影。最怕那些堂堂正正以純粹劍修份生于城墻這邊、死于城墻那邊的他們,轉頭回一眼,好像微笑詢問一句,你們是誰,是劍修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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