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水井點點頭,“以前就聽老人講過,我們這輩子掙了多錢,都是上輩子攢下來的,下輩子的福禍,都是這輩子的功過。”
出了家鄉,董水井也聽過類似的道理,比如此生此的智慧,是我們一輩子一輩子積攢下來的“家底”。
董水井思量片刻,“偶爾,只是偶爾,還是會有點后悔,當年沒有繼續讀書,想著是不是跟你們一起去山崖書院求學更好。”
當年他跟石春嘉都放棄了那趟注定危機四伏的求學之路,從此與李寶瓶、林守一他們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無法想象,那個曾經一背書就昏昏睡、一下課就活蹦跳的李槐,竟然都了正兒八經的書院賢人。
董水井自嘲道:“說實話,也沒想過自己真能當上腰纏萬貫的土財主。人各有命,我們都很幸運了。”
陳平安沉默許久,輕聲笑道:“無妨,學問在書上,也在書外。”
董水井愣了愣。
陳平安說道:“其實是齊先生說的,我只是照搬。”
董水井笑了笑,“像。”
就像董水井他們很難喊他一聲小師叔。
而他陳平安好像也很難喊一聲齊師兄。
遠,一座售賣胭脂水攤子旁邊,顧璨問道:“怎麼不湊上去混吃混喝?”
劉羨笑道:“雖然是關系不錯的同鄉,不過終究不是一路人。”
一個太會掙錢,總覺得明天會吃不飽飯,一個太會花錢,永遠相信明天一定不會著。
劉羨雖然比董水井略大,但是他們都曾在齊先生的學塾一起讀過書,可以算是半個同窗了。
顧璨說道:“說白了就是自認掙錢的本事不如人家,沒臉往董半城邊湊。”
劉羨點頭道:“董水井賺錢的能耐,跟我練劍的天賦,如出一轍,都沒道理可講。”
不得不說,我們家鄉,真是出人才啊。
顧璨說道:“你這個人,表面嘻嘻哈哈,其實勝負心比誰都重,小氣倒是不小氣,什麼都肯教給陳平安,等到他比你強了,你怕輸,就干脆也不這門學問了。”
劉羨點頭道:“是有這個臭病,虛心接,堅決不改。”
顧璨說道:“那你還練什麼劍?”
劉羨只好祭出殺手锏,“別我放出陳平安罵你啊。”
顧璨撇撇。
攤主是個模樣俊俏的年輕姑娘,對那高大男子說道:“這位客,不買東西就挪挪位置,耽誤生意好久了。”
劉羨只好讓出位置,顧璨跟著挪步,不曾想那姑娘笑道:“小哥兒,沒說你。”
自認這輩子看得破一個“名”字、卻堪不破一個“錢”字的董半城,就像走在一條財源滾滾流淌的財路上邊。
他心湖間響起一個嗓音,“董水井,再多掙點錢,等到五彩天下再次開門,爭取合伙開個鋪子,我還是當二掌柜。”
董水井停下腳步,轉頭去,笑道:“好!”
陳平安走向劉羨和顧璨那邊,一起漫無目的閑逛起來。
湊巧街巷拐角走出一位面冷清的年輕子,剛好跟他們仨了頭。
一別多年,再見王朱,也無任何遐想,劉羨神灑然,抱拳笑道:“稚圭姑娘,好久不見,想念想念。”
王朱出手,“聽說你要辦喜酒了,請帖拿來。”
劉羨大笑道:“請帖就免了,份子錢也不必給,以后我與道若是路過東海水府,牌面給到就足夠了。”
王朱笑道:“好面兒,老樣子。”
顧璨在旁暗道:“他鄉遇老鄉,兩眼淚嘩嘩。何況還是被牽過紅線的,即便有緣無分,睡不到一塊去,也該抱頭痛哭一場才對。”
王朱笑瞇瞇道:“當年泥瓶巷的地面之所以還算干凈,歸功于某個鼻涕蟲狗改不了吃屎的一張臭。”
顧璨故作恍然道:“咱倆約好了的,一條泥瓶巷,狗屎歸我,糞歸你,也不曉得是誰最喜歡占小便宜,非要多吃多占。”
王朱略作思索狀,笑道:“記得某年夏天,接連十幾天,不知道是誰每天頂著大太、撅著屁趴在田邊,都沒能釣出那條黃鱔,好不好玩?”
顧璨哦了一聲,說道:“那條探頭探腦的黃鱔啊,我把它取名為宋集薪的,賊是賊了點。”
劉羨連忙咳嗽一聲,王朱瞪了顧璨一眼。
陳平安從頭到尾都不說話。
這類過招,太習以為常了,還遠遠不至于到紅臉鬧翻的地步。
劉羨抬臂招手,嘖嘖稱奇道,“啥日子,出門接連遇貴人,宋搬柴,這邊這邊!”
等到藩王宋睦走近了,顧璨扯了扯角,嘖了一聲,“還人模狗樣的,學那戲文微服私訪,察民間疾苦?曉得一個包子幾文錢嘛你?”
宋集薪斜眼顧璨,微笑道:“出門前翻過黃歷了,今兒不宜打兒子。”
顧璨問道:“啥時候嗝屁,我好繼承家業。”
劉羨大笑不已。
宋集薪提醒道:“姓劉的,好像就你不是泥瓶巷的。”
劉羨笑呵呵道:“啥時候喝你跟稚圭姑娘的喜酒啊,我可是把份子錢早就備好了的。”
顧璨冷笑道:“曾經都是啞吃黃連心里苦的難兄難弟,大哥就別說二哥了。”
王朱眨了眨眼睛,“怎麼講?”
陳平安說道:“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你們學學我,說幾句怪話。”
宋集薪嘖嘖出聲,劉羨呸了一聲,王朱哦了一聲,顧璨笑呵呵。
治學之道,立志于學,學問學問,先學后問,再學再問,川流不息,浩百川流。
國師陳平安,劍仙劉羨,宗主顧璨,藩王宋集薪,水君王朱。
他們一起走在不如先前喧嘩熱鬧、但還是很長的寬闊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