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釀手扶著酸的腰，想把提起來，虛虛著氣：“不是很疼……”

聲音微啞，語氣也是脆的，不是此前帶著冷腔和煩躁的敷衍，夾帶著似有似無的弱和。

施連把從床上抱起：“回榴園，我看看傷著沒有。”

寶月見兄妹兩人從畫屏後轉出來，瞪直了眼，未免覺得頭皮發麻。

守在屋等了半日，真沒想到是大哥兒抱著二小姐從那頭出來，這屋子裏竟然還有這樣一條機關暗道。

太可怕了。

寶月不敢多，見甜釀鬢發松散，弱無力的模樣，飛奔去浴房裏備水。

兩人在裏頭也不知折騰了多久，後來再出來，甜釀水潤紅豔，連兩腮都染上綺，倦得連眉眼都快了。

施連將懷中人送到榻上，喚寶月過來伺候。

他上也只松散套了件雪白裏，自己將外裳穿好，裁剪得當的錦襯得寬肩窄腰，薄長，轉就是斯文清俊、溫又多的模樣：“我先走，晚些再來。”

這時辰已經夜，他說晚些再來，就是今夜打算宿在榴園。

甜釀在銅鏡裏見他，他也向鏡中投去一瞥，那一眼恰好撞在一，兩人的眸都清亮人。

這眼裏也許蘊含千百種緒，也許什麽都沒有。

施連邁步過來，俯在額面輕吻，還是盯著銅鏡裏那雙黑白分明的眼：“吃點東西，再好好睡一覺。”

寶月正站在一旁替甜釀梳發，第一次見兩人纏綿親昵，不住渾一哆嗦。

以前未挑明，多是避著的，這小婢子也是裝聾作啞，不敢冒頭……這回當著的面……

寶月的哆嗦，把甜釀的頭發猛一扯。

甜釀瞇眼，忍不住嘶聲了口氣。

這一氣，銅鏡裏那一點不可言說的深意就變了。

“疼不疼？”施連去甜釀的發頂。

目再投向寶月，眉頭往下一，又冷又不耐煩，眼神攝人。

寶月略遭他目迫，想起他訓斥的手段，真不住抖一抖，發白：“婢……婢子該死……”

甜釀上本就不好，見寶月著肩膀發抖，又見施連眼神迫人，也不由得忍痛：“沒事，不疼。”

又去推施連：“快走吧。”

施連仍從道回到外院書房，寶月這才咽了口氣，訕訕道：“小姐……”

“先扶我起來更。”

軀指印吻痕遍布，雙膝的淡青尤其明顯，寶月不住咂舌：“小姐，藥膏……”

“不用了。”低頭看了眼：“裳遮著就夠了。”

又道：“有空要把屋裏收拾一下，以後若是他的東西多起來，也要有地方歸置。”

寶月有些結：“這……那……這樣行嗎……以後大哥兒……住這兒？”

這事前前後後一遭，說驚世駭俗、千折百轉不為過，首當其沖的，是寶月。

甜釀瞟了眼：“也許吧……”

施連先吩咐人，把榴園守門的仆役都撤了下去。

青柳正在樹下倒香爐裏的煙灰，見一個臉生的小丫頭來見曦園送茶點，在門前喊了聲紫蘇姐姐，紫蘇出來，兩人低頭說了幾句話。

那一瞬間，青柳瞧得分明，紫蘇的臉微微扭曲，在廊下足足站了半柱香的時候。

青柳知道近來心也是好一時壞一時，都是和大哥兒有關，大哥兒搬去外院，紫蘇連著好些日子臉都是暗黃的，這番大哥兒回來又進了見曦園，又讓紫蘇管了些事，心都輕盈起來。

但青柳覺得這會兒紫蘇臉難看至斯，又有些不妙。

“紫蘇姐姐，你怎麽了？”青柳喊，“還不進屋裏來麽？”

“沒事。”

人的心都是纖細又敏的，但紫蘇看不懂甜釀和施連之間的撲朔迷離。

施連帶著甜釀回來，心裏也忐忑，只怕兄妹兩人舊複燃，但施連立即了榴園的足，不聞不問，顯然是有了隔閡，最這隔閡越來越大，鬧到兄妹反目。

但今日施連又開始宿在外院，還撤了榴園的仆役，是兩人又重新和好了麽？

那他應許的那些好，還能作數麽？

施連去了趟生藥鋪，見翟大夫還在，兩人進室寒暄了幾句。

先說的是施老夫人的病。

天氣漸冷，老人家力越來越不濟，再這麽耗下去，子骨未必能撐過多久，一來本是年歲已高，二來這幾年家裏事鬧得也不消停。

施連聽了，也未見多悲痛，不過盡人事，聽天命，道：“還是要勞煩翟大夫多上些心，隔日來家裏問個脈，我心裏才安心些。”

“這個自然，老夫人的病，當然是最要。”

翟大夫還替施連診了一回脈，問他：“那藥丸大哥兒還吃著？”

他嗯了一聲。

“日後若想綿延子嗣，還要提前半載斷服此藥，再配副方子，把毒清一清。”

施連收回袖：“多謝翟大夫。”

翟大夫忍不住多一句：“這藥大哥兒斷斷續續吃過好幾年了，還是早些斷了好，耗損太過。”

施連對子嗣，起初并沒有太多的念頭，但如今有了別的執念，也許可以想一想。

再回施家，他先往主屋去，施老夫人早已經睡下，但外間還煮著湯藥，苦氣氤氳，沿著窗往外冒，施連聞著藥氣，在那藥爐旁略站了會，問圓荷：“如今老夫人坐臥吃睡如何？每日都可還好？”

“老夫人飲食已大不如前，每日只想用些清粥齏菜，葷腥一概用不，也是多困眠，半夜翻來覆去喊手酸疼。平日也多是悶坐，去佛堂念經打坐。”

他仰頭，微微嘆了口氣，又去了榴園。

這時節暑氣退散，正是涼爽的時候，屋的涼席竹簟都換了錦袱墊，窗紗取了下來，窗上新糊了雪白的紙，被月一照，那花藤樹影都映在窗紙，工筆畫一般，坦又雅致。

甜釀也歇下了，兩個小婢子還在外頭屋裏小聲說話，見施連來，慌忙溜走。

室還留著一盞玻璃燈，燈清亮，燈暈剔。

在睡夢中知道他上來，肩膀還輕輕了，指上沾滿了清涼膏藥，三下兩下，一番旖旎不提，倒是鬧得甜釀息喃喃，又有發熱的藥泥，輕輕在膝蓋側推開。

甜釀瞇著眼，半惱半煩地瞧著他，眨眨眼，又在枕上翻個睡去。

兩人偎依而眠，不知過了多久，閉著眼輕聲說話。

“明日我想去看看祖母和喜哥兒……”

他嗯了一聲，將摟住：”我和你一起。”

甜釀點點頭，背對他，良久又輕聲道：“我不該來江都的。”

他著的手：“別說傻話了。”

“在吳江，娘子們都有小丫鬟服侍，王妙娘似乎和我頗有眼緣……喜歡招我在邊服侍，常把我當兒喊……我也喊娘，父親進門時，我喊了聲爹爹……其實那不過是私窠子裏慣常的稱呼，他卻怔住了……真以為我是他兒。”

“後來王妙娘問我……想不想過好日子，我點頭了……于是把攢的所有首飾銀錢都給了虔婆，但凡認識的人都在旁演了場戲……院裏的娘子們雖然常生齟齬，但在這種事上，卻都很仗義。”

“江都很好，生活也很好，但騙子總有被揭穿的一天，不會有什麽好下場，我和王妙娘都是這樣……”

他撐在枕上，凝視暗中的無暇側，沉默良久方道：“這世上又有誰沒騙過人，有沒有好下場……又是誰說了算。”

他又笑，和十指相扣：“我和小酒一樣，都是個騙子，在一起反倒能過得很好。”

已然睡。

次日晨起，兩人收拾停當，一道往主屋去，新園子清寥，不見半個人影，只有灑掃的婆子在湖邊清掃落葉。

進主屋前，施連有一句話：“祖母心中對我有怨氣，嫌我把人發落得太重，氣也氣倒了，這家中剩餘的事，就留給妹妹了……”

甜釀看了他一眼，抿頷首。

施老夫人理完佛出來，見甜釀和施連一齊在門旁等候，臉也并未有多好轉，只道：“甜丫頭，你來了……”

甜釀再看施老夫人，佝僂著背，頭上連髻也懶帶，白發稀疏，日見蒼老，不住低頭：“我讓祖母心了。”

施老夫人看著眼前的孫子孫，也不住欷歔，長嘆一口氣，不能責備自己的親孫兒，但對甜釀的心，的確也冷了幾分。

昔日滿堂歡聲笑語，今日冷冷清清。

事都因金陵送嫁之事起，甜釀自然也有錯，先道祖母良苦用心，再說自己目短淺，最後又道：“事都因那冰人而起，田嬸娘一向慈善，對我又好，許是被人設計誆騙，心裏定然有什麽難言之。”

“家裏了芳兒和小果兒，喜哥兒也病著，冷清得有些難。”

施老夫人見這麽說，緩緩喝了口茶：“你有這份善良心底，了委屈，如今還替藍家說話，祖母心頭也覺得欣。”

施連在一旁喝茶，頓住手，說道：“二妹妹重重義，我都覺得有些愧。”

長嘆一聲，言語頗有些回心轉意：“聽說藍家嬸娘這幾日寓居在客棧裏，走得匆忙，也未曾好好問過話，如今這樣，我倒有些抹不開面子……”

他等著甜釀的話，施老夫人沉道：“請個家丁去看看也好，有什麽話大家再敞開了說。”

甜釀低頭回話：“小果兒在祖母邊長大，真就如祖母的親孫兒一般，如今離了，我料想祖母心頭也想，喜哥兒又病著，不若將小果兒接回來住兩日，給祖母鬧鬧病氣……”

這話說到了施老夫人心坎裏。

田氏這幾日帶著兒寄住在客棧，本料想是個天天不應，地地不靈的景，哪想隔了這些日，施家又遣人來說話，又接小果兒去看施老夫人，不知從哪來了一線生機。

甜釀日日在主屋伺候湯藥，不解帶服侍施老夫人，又兼著喜哥兒病愈，挪回主屋，小果兒隔山差五也來家玩耍，主屋好歹有些熱鬧起，施老夫人看著甜釀教兩個孩子讀書寫字，玩耍嬉鬧，臉倒是瞧著好了不。

和藍家的往來有松，桂姨娘嗅到那麽苗頭，也領著雲綺來施老夫人邊閑話坐，甜釀有時候陪著施老夫人念經燒香，見了桂姨娘誠懇道：“在祖母邊待久了，才知道素日姨娘的辛苦，前前後後忙忙碌碌，一刻也不得閑，發覺了姨娘的幫襯，真如了左臂右膀一般。”

桂姨娘抹淚：“哪裏，左右都是些小事。”

施老夫人喜歡一家子熱熱鬧鬧的，有錯當罰，但總歸還是一家人。

施連慢悠悠道：“祖母離了姨娘，心頭都抱怨我們的不好，做小輩的終歸年輕……有些事除了姨娘上心，旁的誰也做不及。”

桂姨娘聽他語氣松，心頭懸的那口氣慢慢往下落。

趁著雲綺婚事在即，施老夫人的子又稍好了些，家裏趁著天好擺了桌酒，施連把田氏母子幾人都邀了來。

這算是吃了一頓團圓飯，雖各人心中都有些尷尬，好歹人全乎，又有方家也在，場面上氣氛還算過得去，施老夫人心中好歹有了喜氣。

夜裏晚了要回去，田氏無錢雇車，正尋思走路回去，施連當著施老夫人的面發話：“小果兒剛還鬧著和喜哥兒一起睡，嬸娘也別走了，就在家中住下吧。”

頓了頓：“過陣兒表叔就要回來，看著也不好。”

田氏手，點了點頭，赧道謝。

芳兒倒是極高興。

田氏一家又搬了回來，本以為日子照舊，哪想藍家的仆人都打發了，屋裏該收繳的都收繳了去，真是空有幾間屋子，冷鍋冷竈，事事都要自己親力親為，沒有一現的好，田氏又沒幾兩銀子度日，真是有苦難言，兼之往施家來的院門都有人守著，不是想來就來，若要想往施家來，也要先眼的問聲：“老夫人今日得不得空？”

田氏和桂姨娘如今也和籠中雀無異，只為了陪施老夫人高興，偏又敢怒不敢言，怕施連再使出什麽手段來。

雲綺沒多日子就要外嫁，家裏家外要忙的事還很多，但如今家裏桂姨娘威嚴掃地，施老夫人病，家裏沒有合適的人，一點瑣碎雜事施連先給紫蘇代辦，但一個婢子掌家何統。

這後院的管事權，自然落在了甜釀頭上，施老夫人也說不得半個不字。

榴園再幽靜的路，趕著去的人也不。

孫翁老將從桂姨娘那收繳來的一應賬冊鑰匙都到了甜釀手裏。

看見施連眼裏的笑意。

欺，迫，碾碎，再扶，寵，教，讓他。

讓昔日看不起的那些人，都跪在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