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老夫人從來沒有這樣的臉，屋裏那麽熱，面上卻冰冷發青，蜿蜒的皺紋仿佛在臉上爬行，幹癟的也抖著，卻又極力繃住不，企圖維持那慈祥的表象。

年歲大了，風風雨雨多經歷過些，腌臜事也見過不，年輕時候還想計較，到老了，只想和稀泥，做人啊，其實難得糊塗。

那都二十年了。

當時也不是沒懷疑過，兒子南下販藥，回程就帶了人回來，在跟前喊娘，看那子裳雖是普通，但那容貌、段、手足，明顯不是普通人家出來的，子卻是順恭謹，在家住了些日子，就懷了孕。

那時候施老夫人也還算年輕，心中覺得古怪，掐算日子，心生疑竇，在兒子跟前問些事，做兒子的信誓旦旦，只說做母親心眼多，半途上兩人已私定終，這孩子就是施家的。

而且這兒媳婦是真沒得說的，把施家的臉面都掙出來了，旁人都說娶了個賢妻回來，相貌品俱佳，頭胎便是個男孩，又給家裏添了財，但凡只有有人說起，沒有不羨慕的。施老夫人心頭那一點嘀咕也漸漸消逝，後來家裏日子過得更好，實在是順心順意，這樣賢惠的兒媳，自己生了病，還替夫君納妾，家裏人越來越多，日這事也就過了，這長孫好得不像話，心頭喜歡，把這事都忘了幹淨。

施連的這一番話，施老夫人連反駁都不知從何而起。

天下哪有這樣好的事。

施老夫人眼裏有淚，枯著嗓子問他：“你爹……你爹他……”

他笑容有些諷刺：“這客商自己選的路，養一個沒緣的孩子，能娶一個貌妻子，還白賺那麽多錢財，又不妨礙自己綿延子嗣，這麽劃算的買賣，誰不願意？就連當年接生婆子那番話，都是他教說出來的。”

鬢發花白的老婦人閉目，流出兩行濁淚。

“孫兒也只是出個主意，祖母若不太喜歡，那就權當個笑話聽。”施連雙肘撐在椅上，十指叉，垂眼看著自己一雙手，皮下浮著的微青經脈，“孫兒只有一個名字，施之問，這家裏人都是孫兒的至親，相多年，孫兒都要照應、要顧及，不然怎麽對得起九泉下的爹娘。”

“金陵那邊，有些新營生可以做，先前陸陸續續準備了一些，還等著孫兒去籌劃，等天暖和了，就帶著二妹妹。江都這宅子和生藥鋪都是祖産，就給喜哥兒留著。”

一席話畢，施連看著施老夫人，溫聲道：“孫兒一直用這句話勸您老人家。您年歲大了，家裏的事不必心，只管每日多進湯飯，含飴弄孫，悠閑度日。孫兒和二妹妹都真心孝敬您，盼著您能長命百歲，看著喜哥兒長大人……祖母這麽通的人，很多事也能想得明白。”

他朝著施老夫人揖禮：“孫兒言盡于此，就不叨擾祖母了，如果祖母有話，盡管傳喚孫兒來。”

施老夫人眼睜睜看著他走出去。

做了二十年的祖母，一半的慈都托付在這孩子上啊……到頭來啊，這家裏……造了什麽孽啊……

一個半截子土的老婆子，又圖什麽……

屋裏傳出一串咳聲，施連未做停留，徑直走出去。

去的是見曦園。

見曦園、虛白室，都是另一深深宅院的複刻。

好笑嗎？

就像空中樓閣一樣虛渺。

胎兒那麽小，一碗墮胎藥就可以結束的故事，那個琴娘完全可以另尋個出路，為何執意要生他？

既然選擇生下他，又找了個男人依傍，那就姓埋名，忘卻前塵往事，過平常的日子就好，讓他做普通人，家長裏短，也能幾分煙火塵世的樂趣。

為何要斫木一樣塑造他，日複一日，千次萬次，耳提面命，苦口婆心。

“那個人雖然聰明，但他心不正，作惡多端，最後聰明反被聰明誤，被世人唾罵，臭名昭著。你萬萬不可學他這點，不然下場也和他一樣……要當個正人君子，清清白白，人尊戴，切莫走上歪路。”

“你要學他的好，他博學多才，琴棋書畫無不通，文章詩詞信手拈來，有膽有謀，又仗義疏財。”

他能看見他母親瓷白病弱的臉上，恍惚的、迷的彩。

“母親是要把我變他？一個不一樣的他？”

“你生得像他……氣度、神采都一樣……”臨終前，凝視著他的臉，“你要樣樣比他好……”

“他知道我的存在嗎？”

虛弱一笑，搖搖頭。

“我嫁到施家，也把你帶進來，你只有施之問這一個名字……那邊……每年你記得去看看……”

施連在見曦園坐了許久。

這兒是吳大娘子畫地為牢的地方。

青柳過來奉茶，他問：“這屋裏如今只剩你一人？”

青柳“啊”了一聲：“二小姐新送過來兩個婢，幫著婢子做些灑掃整理的活。”

他複閉上眼，點了點頭。

這夜燕好時，甜釀覺得他有些奇怪，蠻橫又急躁。

不在床帳，他把摁在春凳上，眼神熾熱犀利，要吃人似的。

四角的燈明晃晃照著屋子，到是影子：牆壁，畫屏，磚地，鏡架，絹窗，重重疊疊，眼花繚。細絨絨的發，深邃眉眼，起伏的側，玲瓏的足，拔的肩脊……好像他們的七魂六魄打碎在各，零零碎碎，四游走，灌滿整間屋子。

他極專注，只管盯著那看，繁花靡，深紅淺緋，潺潺涓涓，嫌這屋子不夠活生香，把一點甜膩的聲響故意放大，妖冶魅，來去，始終落不下來。

甜釀面紅耳赤，抓著他擺弄自己的兩只胳膊，指甲摳在皮裏，了又，水潤潤地喊了聲哥哥，被他半抱起來，他泛紅的眼尾也異常妖豔，眼神游離在臉上，指尖輕輕點：“我在這兒……”

已然化作一灘水，紅咻咻，眼如，說不出話來。

“妹妹是專來送給我的。”

的際遇，其實也和他有關。

沒有他，吳大娘子不會嫁給施存善，施家未必是現在這個施家。施存善只有雲綺一，聽見甜釀喊爹爹才怔住，正是勾起了裏的心事，才會把母兩人帶離吳江，到後來王妙娘懷胎，才真正被施存善接到家裏來。

因緣際會，命運流轉，兩人早已相連在一起。

我以為只有自己踽踽獨行，未料到邊還有同伴。

甜釀察覺他恣意縱外的一愁悶，小心翼翼上去，摟住他的腰，氣息不寧：“你怎麽了？”

他結滾，還閉目沉浸在歡愉裏，將撈進懷中，用自己的溫熨帖的，探出一手，去裏撈一方帕子，拭兩人的：“去祖母那坐了會，又去了見曦園，想起我母親。”

吳大娘子已經病亡六七年了，問：“你思念嗎？”

他反問：“你還記得麽？”

“依稀記得，容貌很，白如明，人也很溫，對我也很好。”見他沉默著，“我常羨慕哥哥有這樣的娘親。”

“自然是很好，只是對我太好了些，太看重我……”

甜釀想起當年他那種空白又冷漠的神，問：“你不喜歡麽？”

“我倒寧願沒生下我來。”他漠然道，“只為我而活，我好像也是為活著……”

“你覺得大娘子對你太嚴苛了麽？”仰頭看他，“可天下父母不都是這樣嗎？”

他的發，沒有被爹娘正兒八經教養過，卻生得這麽好：“如果換你做母親，給你一個孩子，你要怎麽做呢？”

甜釀似乎僵住，并不吭聲，良久道：“我不想生孩子，我討厭孩子。”

他將下頜擱在茸茸的發頂，一下下弄單薄的脊背，良久問：“為什麽？”

“孩子都可憐，被拋棄、被賣、被騙、被嘲弄，被隨意教養。”

施連將的臉扭過來，親吻臉上的冷意：“因為你就是那個可憐孩子。”

吻越來越炙熱，燙得臉頰複又緋紅，眼睛漉漉，顯然蓄著淚，微涼微鹹，他舌輕輕舐眼角，嘗盡了滋味，到耳上，順著耳廓鑽進去，腦海裏都是那黏膩的水聲，水波一樣，一圈一圈漾開來。

次日兩人聽圓荷說，昨夜施老夫人咳出了半盅濃痰，甜釀和施連都去看了，請了翟大夫來。

痰倒是清了，又換了個藥方養著，施老夫人扶著圓荷起來，還喝了一碗粳米粥，喜哥兒在一旁玩著，施老夫人雖氣不好，神瞧著倒是好了許多。

看見施連和甜釀，施老夫人神不變，招呼人奉茶，又和兄妹兩人說話，不過是每日裏的噓寒問暖，甜釀似乎品咂出一點疏離之

以為祖母這點疏離又是沖而來，早早借口走了，施連仍留著，施老夫人神淡淡，摟著喜哥兒和施連說話。

“你們都長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是管不得的。”施老夫人嘆道，“這個家就這樣吧。”

施老夫人徹底妥協了。

甜釀回了榴園，前院婆子過來領事，捎了包新鮮核桃過來，說是家裏弄出來的，拿些給二小姐嘗嘗鮮。

那核桃用白的帕子包著，那婆子拆開來，捧在甜釀面前：“二小姐瞧瞧，幹淨得很。”

甜釀瞧見那遞到眼前的東西，帕子一角約約繡著東西，瞟了眼那婆子一眼，將布巾托到手裏來，見上頭繡了一盞酒杯。

“哪兒來的核桃？”

“家裏一位親戚家弄的。”那婆子笑道，“府裏的主子們平日吃慣了油水，偶爾吃吃這個，也覺得有點滋味。”

“多勞，讓你們費心了。”甜釀賞了一點碎銀子，“也替我謝謝你家那位親戚。”

婆子笑道：“哪裏哪裏……”

甜釀把核桃用盤子盛著，仍把那帕子還了回去：“這帕子上繡的東西倒是見，心思妙極，也是那位親戚的麽？”

“是哩。”

“這樣巧的手，當個繡娘也使得。”

“倒是想來，有心尋個地方依附，只是不太方便進府。”

甜釀哦了一聲。

從被施連從金陵帶回施家後，再也沒踏出家門半步。

隔幾日，藍可俊又歸家回來過年，這回當然意氣風發，昂首進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