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娘子瞟了甜釀一眼,笑盈盈道:“小酒是不是也和我一樣。”
甜釀怔了怔,輕輕點了點頭。
湘娘子挽著的一把青,將螺鈿鬢發間,拍拍纖細的肩膀,“真好看。”
銅鏡裏倒影出年輕子致又豔的面容,一雙橢圓清的眼,飽滿又紅豔的櫻,發間珠玉點綴,上紅翠圍繞。
湘娘子勸及時行樂,珍惜眼下,言外之意當然明白。
和施連近來相得很好,兩人相守在一起,日子安靜平和,和尋常夫妻也沒什麽不同。
人很容易沉醉,容易沉醉于甜言語的話語和脈脈含的眼神裏,床幃暢,耳鬢廝磨,似乎沒有什麽憂愁之事。
及時行樂,日子其實很容易消磨。
真以為自己可以就這樣過下去。
一切的轉機……應該是從江都開始的。
薛家的岳丈岳母好說,只是大舅子有些難纏,替妹妹薛雪珠打抱不平,況苑將妻兄拉到酒樓喝酒。
薛家大舅是買賣經濟商人,況苑要擺平他,引薦了好幾樁很不錯的營生:“我雖和雪珠日淡,終歸是夫妻,做不一家人,也始終敬你為長兄。”
這幾樁營生的籌碼不低,況家如今仗著況學翻,但自家妹子在況家多年無出,早晚要被況家離棄的時候,如今兩家還是顧念舊的時候,自己手頭尚且拮據,掙了一筆大銀子,妹妹那邊也拿了好,見好就收,總比以後飛蛋打來的劃算。
薛家大舅勉強應承下來,和況苑喝了一頓酒,酒足飯飽,心滿意足而去。
況苑結完酒錢,亦是拾步下樓,正見門首旁一群綠袍吏員亦是酒席散場,作揖談笑作別,正當中一人,臉喝得通紅,不是張優又是誰。
況苑識得,張優是市舶司的吏,其他人等,有漕運司的,有鹽道的。
往年裏兩家的關系時好時壞,張家門戶高些,張夫人心自然不太看得起況家,這幾年裏因著況學和張圓的登科仕,兩家往來更穩定些,只是況苑和張優兩人,一民一,向來沒什麽,走得也遠,只是知道有這麽個人,一兩年裏見過一面罷了。
張優邊的同儕三五散去,正彈帽要走之際,瞥見樓有人目落在他上,打量了兩眼,撐腰長笑道:“原來是況家大兄。”
況苑作揖:“草民造次,請張大人賞臉喝一杯?”
“我們兩家的,況兄未免太客氣了些。”張優打了個飽嗝,瞇眼笑,“進去說話,進去說話。”
況苑要的是好酒好菜,況苑執壺替張優篩酒,張優見他態度謙卑,恭敬有加,心也是舒坦,拉著況學稱兄道弟,兩人推杯送盞,張優喝得酩酊,況苑才道:“剛才見大人邊那些人,依稀有些眼生的,難道是市舶司新來的要員?”
“那是漕運司和鹽院那班蠻人。”
況苑笑道:“小人眼拙,要我說市舶司,能認真為民辦事的,也識得大人一個,吏治清明,高升指日可待。”
張優笑道:“承你吉言,承你吉言。”
況苑冷眼瞧張優得意之相,嘆了口氣:“還是大人有福氣,裏外無一不順心,家有妻,外有紅,著實令人羨慕。”
男人說起人,自然是滔滔不絕,況苑和他纏了半日,灌了半壇子酒,瞧他已有八九分醉意,正要趁機探問一下張家對杜若和蔻蔻之意。
“就算大人先頭那位妻子,也是賢良,聽說求娶的人不,只是礙著大人,不敢造次。”
“?什麽兒,我張優哪有什麽狗屁兒。”張優臉通紅,舌頭打結,“沒有,沒有。”
“大人不是有個兒,小名蔻蔻的麽?我聽人說起……”
張優撇撇:“哈,你說那小雜種……”
況苑頓手,執著酒盞:“張大哥何出此言。”
“我連那賤婦手指頭都沒過。”張優胡咧咧說話,“哼,也不知跟哪個野男人生的野種,栽在我張優頭上,讓我張優當了個大王八。”他滿臉漲得通紅,“這母有一日落到我手裏……我呸……早晚讓他們生不如死……”
況苑臉如寒冰,慢慢站起來:“大人此言可當真?”
“當真……如何不真。”
張優喝得爛醉,只想在椅上躺下睡了,去被況苑扯著翻來覆去盤問,最後實在不耐煩,趴在桌上打起盹來。
若張優酒後吐真言,蔻蔻不是張優的孩子……那就是他……的兒。
他況苑的兒。
他匆匆出了酒樓,腳下不停,只有一個念想,去了杜若家看看。
人早就睡下了,滿屋子都黑漆漆的,院門栓得牢固,他也不知從哪裏來的一把子力氣,撐著高牆,一挪騰,翻進了屋子:“杜若,杜若,你出來!”
杜若和婢聽見門外男人喧嘩,不知多驚嚇,再一細聽,是況苑的聲音,這才心稍安。
“你出去把這個瘋子打發走。”杜若點燈起來,打發婢出去應付,“快讓他走,別喊了。”
婢出門去說話,直接被況苑轟走:“走開,杜若出來!”
他徑直往室去,不管不顧往裏走:“杜若,蔻蔻,蔻蔻。”
“況苑,你瘋了。”杜若迎出來,就要攔他,橫眉冷對,“你喝醉了跑來我這兒鬧事,走,快走。”
他氣籲籲,看了一眼,撥開:“讓我看看蔻蔻。”
材高大的男人直奔床帳去。
“況苑!你到底在做什麽?”
“我看看我自己的兒。”他紅著眼睛,回頭朝著大吼,“我況苑的兒。”
“你瘋了! 不是你的兒!”
“張優都對我說了!”他話語撕心裂肺。
杜若聽他所言,如一盆冰水從頭澆,釘在當地。
他見那副模樣,那臉上的神,心痛,惶恐,失落……真想昭然若揭,何用再去質疑張優醉話的真假。
蔻蔻也被外頭的靜吵醒,了眼睛,正見床帳起來,含糊喊了聲:“娘親。”
眨眨眼,糯糯的喊:“況叔叔。”
他看著玉雪可的孩子,了的發:“我吵醒蔻蔻了?好孩子……乖乖睡覺。”
醉酒的男人格外細致,學著杜若的樣子,細聲細氣哄孩子,輕輕拍著,凝視著孩子小小的一張臉,生得像母親,但又不全然的像,更不像張優那個畜生,那一雙眼,一道眉,和他一模一樣,只是孩子,天生秀氣些罷了。
蔻蔻迷迷糊糊,被他拍一拍哄一哄,竟也闔上眼,慢慢睡了。
況苑回頭,看見眼眶發紅,怔怔出神的杜若。
這個膽大包天的人!
他氣洶洶站在面前,一雙亮炯炯的眼盯著,眼神莫測,而後一攬臂,摟住了:“杜若!”
男人的氣息鋪天蓋地下來,掙不得,低喝:“況苑!”
男人的力道比繃的繩索還要強,語氣卻格外的溫:“懷胎和生産的時候,是不是很苦?”
咬牙,幾要落下淚來:“關你何事?”
“為什麽要生蔻蔻?為什麽要從張家出來?你心底是不是也有我?”
懷中的人在抖,在哽咽。
“你說你喝了避子湯,你說懷的是張優的孩子,只有撒謊的人才敢萬分篤定。是我的孩子,我和你,我和你的孩子。”他聲道,“老天有眼,對我不薄。”
“別這樣,況苑。”杜若低泣,“這樣對我們都好。”
“我將雪珠安頓好,再來娶你。”
他真的是醉了,仍是攀著牆頭,匆匆而來,又匆匆翻牆出去。
高枕安睡的況夫人半夜被況苑吵醒。
“母親……”況苑推門直闖況夫人屋,雙一彎,直接跪在況夫人床前,重重的磕了一個頭:“我和雪珠,非離不可,求母親全。”
況夫人看著床下的兒子,唉聲道:“你這大半夜的做什麽,非得鬧得家中犬不寧?”
“兒子不孝,兒子今日才得知,兒子在外有個孩子!”
況夫人雙眼瞪圓:“你說什麽……”
“兒子想娶的那人……母親認識,雪珠也知道。”況苑額頭磕在磚地上,“是杜若。”
“母親也知道張家事,母親也說過他家可憐。張優混賬,尋花問柳,冷落妻子,幾年前張家修園,我見屋無人,故意勾引,脅迫和我,後來懷胎,我兩人斷,離了張家、回娘家度日,我那時已有意和雪珠和離,只是一直拖到如今,母親,我心中想娶的人是杜若。”
況夫人指尖抖:“ 你……你這個沒人倫的混賬東西……那張家……那張家和你弟弟……你怎麽可以做這種事,這事捅出去,你讓我們況家臉往哪兒擱。”
“那是我的孩子,瞞著我,瞞著張家人,獨自一人養大。”況苑連連磕頭,“那個孩子小名蔻蔻,母親若是見了,也會喜歡,今年剛三歲,比寧寧還可些,母親,你最疼寧寧……你也疼疼我的孩子。”
“如今是自由,我亦求自由,我可娶,可嫁,只要母親肯全。”男人的額頭一片青紫,“我可以帶著們去別生活,南直隸省這麽大,總有我們一家三口的容之地。”
“一切都不是問題,一切都有解決之道,請母親助我一臂之力。”
況夫人聽見額頭撞擊磚地的聲響,看見兒子眼裏的雪亮彩。
做母親的,怎麽可能拗得過兒子。
親如母,說到底,不是親母。
況夫人獨自去見過蔻蔻一眼。
婢牽著蔻蔻出門玩耍,況夫人仔細瞧著,孩子的確玉雪可,模樣和況苑小時候,真的有幾分神似。
當年沒有人能理解杜若的行徑,孩子都有了,為何要和丈夫吵得要死要活,不顧一切要和離。
昨日母子兩人徹夜長談,況苑把杜若懷胎前後的糾葛、蔻蔻出生的年歲都細細說了,真是欷歔,一個醉那樣的人,三四年前的事,他居然也能記得如此清楚。
人心是秤,是親是疏,只看砝碼重不重。
況夫人倒戈得很快。
當年況苑親時,況家家境平平,杜家的姑娘,況家是攀不起的。
如今來看,杜若模樣段都好,配況苑綽綽有餘,何況還有個孩子。
私不是彩事,但張優和杜若鬧出的事,況夫人知道得一清二楚,知道這是個要強的姑娘,又是和自己的兒子……就算想怪,也要先怪起自己兒子來。
要娶也不是不行,當然要穩妥的辦,杜若娘家那邊不是問題,只有張家那邊要想法子安穩住。
只是雪珠……唉……
薛雪珠知道況苑半夜鬧到了況夫人房,天明時分況苑才回了書房,額頭上還帶著傷。
況夫人出門半日,回來之後,見雪珠在邊服侍,對的態度有所轉圜,握著雪珠的手:“你這些年在我邊,也和親兒沒什麽兩樣。”
“母親厚我,這些年對我的好,雪珠都知道。”
“只是我也老了……唉……”況夫人黯然長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管不住勸不住苑兒,心中又覺得對不住你……不過也說不定,你以後還有好的際遇呢……”
“雪珠,你若願意……以後就我一聲幹娘,我們仍當母相,如何?你的事,就是我們況家的事,我們還是一家人。”
薛雪珠擡起頭來,目盈盈,了角,溫婉一笑,只是這微笑未免沾了些苦意:“好。”
的丈夫終歸還是說了婆母,說了所有人。
有一筆不菲的補償,父母兄弟都接了這個現狀,為之勞的婆家也拱手想讓走。
一個男人為做到這個份上……有什麽不知足的。
無須親自手打點,況家,殷勤將當年的嫁妝、這些年的日常用、使喚的婢都準備妥當,的丈夫一日周全甚于一日,的婆母每日噓寒問暖,甚至的父母兄弟都被邀上門來,來點檢照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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