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連推開,路過繡桌,突然頓住腳步,冷笑一聲,將那副繡好的繡帕拋在火燭上,摔門而去。
燭火蒙了繡品,亮突然暗下去,又突然跳躍起來,眼前大亮,火苗幽幽舐著那副豔紅的喜帕,屋裏是布料燒焦的氣味。
那副喜帕被燭火燎出了一個窟窿,算是徹底毀了。
楊夫人這幾日不住施家,在外會友,知道此事,亦是半晌凝住:“玖兒……”
“這都是我咎由自取,幹娘不必安我。”一雙眼睛分外的幽深明亮,“其實我心底討厭孩子,以前我總是在想,為什麽每個人都要我生孩子,我心底不願意要一個像我一樣的孩子,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可是那個孩子曾在我肚子裏,流出來的都是,那麽多的……”咬著,眼睛發紅,“他恨我,恨我用一杯酒毒害他,也恨我害死他的孩子。”
楊夫人把摟進懷中:“可苦的人是你啊,痛的人是你啊,他們男人做什麽了?”
“他從頭到尾過什麽苦,一而再三罔顧你的意願強迫你,哪怕他當年用明正大的手段,或是對你再對你好一點,又豈會有這個下場?小九,幹娘帶你回錢塘,遠離這個男人,我們過快快活活的日子。”
搖搖頭,語氣蕭瑟:“我還回的去麽?”
“很久以前,我有問過曲夫人,我問,子如何立世,告訴我,因為子不易,世道艱難,所以我們更要肅正自,端莊持禮,才能得到周全。”
“可為何人就要一塵不染,就要深明大義?”苦笑,“這世道把我們塑造弱者,難道我們就要時時刻刻,方方面面塑造自己,讓自己完無瑕?”
“在這種不平等的世道,難道我們不該活得更自私,更絕?畢竟,能保護自己的人,只有自己啊。”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錯,屈服也好,反抗也罷,我只是為了自己過得更好些。”閉上眼,“可如今來看,我是不是真的錯的,如果沒有我的所作所為,一切是不是會不一樣?”
“你沒有錯。”楊夫人的頭發,“如果你一開始遇見的就是張圓,或者曲池,或是別的男人,應該會過得很幸福。”
“你只是運氣不好,遇上了不該遇見的人。”楊夫人拍著的肩膀,“玖兒,這世上還有很多的事,好的、壞的,知道的、不知道的……但如果有什麽讓你覺得痛苦,那就不是你的錯。”
母兩人偎依在一起,楊夫人嘆口氣,輕輕哄著甜釀,默默枕在楊夫人膝上,一雙淚眼看著窗外的翠如煙,秋如霧。
寶月有空,也時常回來看甜釀,如今臉兒圓圓,兩頰染緋,模樣不知比以前快活多,陪著甜釀說說笑笑,臨去前,又忍不住繞回甜釀邊,吞吞吐吐:“小姐……”
“嗯?”
“我丈夫管的那個鋪子……”寶月咂咂,有些忐忑,“那個鋪子被孫先生轉手出去了,鋪子裏的夥計都拿工錢打發了……小姐,是公子出什麽事的麽?我聽旁的人說了很多,公子近來惹上了大麻煩,他在外頭放的債,好些債主都找上門來兌銀子……”
甜釀讓小雲去取錢袋:“我這裏還有筆銀子,你拿去度日。”
“不不不……小姐,我不是這個意思……”寶月連連推辭,“我丈夫又找了活計,家裏不愁生計的。”
“小姐,我只是想起來……當年婢子跟著公子從江都來金陵,有一陣子家裏也缺錢,公子將手邊的東西都賣出去了,婢子從來沒有見過他發愁喪氣的時候……這會子又聽到這些,心裏只是覺得不好……”
“婢子那時候怕死他了,都要熬不過去,他總是一副很可怕的表,冷冰冰沉沉,卻什麽都算在心裏,不把這些當回事。”寶月認真看著甜釀,“公子會落敗嗎?”
甜釀知道孫先生帳上的銀子都被施連走,唯獨剩下手中的那些未。
無法回答寶月的問題,問:“你想看著他落敗嗎?”
“當然不想。”寶月搖頭,“婢子還想著他就是那副樣子好了,看著他別的模樣,心頭總覺得空的。”
這是積威甚重了,甜釀微微笑了笑,拍拍的手:“回去吧。”
晚間順兒回來取施連換洗的裳,被甜釀截住:“他這幾日都做什麽?什麽時候回來?”
順兒撓撓頭:“平貴來了,這幾日公子白天出門訪客,晚上在天香閣待客,小的也不曉得公子什麽時候回來,他只打發小的回來取東西、拿銀子。”
甜釀又問他:“家裏的鋪子都抵出去了,他用這些銀子做什麽?”
順兒呵呵一笑:“小的也不知道,只是往日公子那些朋友,合夥做買賣的人都找上門來,不敢跟公子沾上關系,怕有大難臨頭,公子手頭沒那麽多銀子,只得賤賣名下資産填窟窿。”
他怕甜釀細問:“天不早,公子還等著我回去。”一溜煙跑了。
再來的人是孫翁老,特來跟甜釀辭行:“老朽年歲大了,也該告老還鄉了。”
“孫先生要走?”
“這府裏也沒有孫某要做的事,索就辭了,回家過幾年閑散日子。” 家裏的鋪子都抵出去,銀子都給了施連,也沒有孫先生的用武之地。
“孫某在施家呆了十幾載,從江都跟著到金陵,也把公子夫人當家人看待,此次一別,不知是否還有相逢之日,夫人保重。”
甜釀眼眶微熱,從屋裏捧出一個匣子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先生收下。”
孫翁老搖頭謝過:“公子那邊都幫老朽安排妥了,夫人的好意老朽心領。”
家裏的前院很清淨,他不在,孫先生也不在,如今只留了一人在家中,楊夫人時時來勸回錢塘,可甜釀對楊夫人說:“我們婚期已定,我是打算要嫁給他的。”
“傻孩子,你可知道嫁給他有什麽後果。”楊夫人口而出,“等張圓搜羅全了他那些罪證,你可知他有什麽下場?”
“我知道。”點頭。
阮阮終于出現在甜釀面前,僥幸發笑:“欸,施公子走了,我才敢踏進這屋子裏來,我見了他,就好比老鼠見貓——溜之大吉。”
“你日在家做什麽呢?”阮阮去擺棋盤,“一個人在家不悶麽?”
“習慣了。”甜釀把桌上籮筐一推,擱在旁,“你呢,近來都在哪兒?”
阮阮分明看見那籮筐裏是件男子的冬袍,笑嘻嘻道:“張圓近來也忙,每日匆匆不見人影,我也在家悶著,鮮出門。”
“施公子還回來嗎?”阮阮問,“還是夜夜留宿天香閣?”
甜釀脧了一眼。
阮阮推推甜釀的手臂:“我給張圓送茶的時候,聽見他在屋子裏發狂踱步,施公子給金陵城的守備太監送了一筆賀禮,把張圓搜羅到的案子又給翻供了。”
“施公子會敗嗎?如果他敗了,你怎麽辦?”
甜釀淡聲回:“我不知道。”
阮阮看著:“那你站在張圓邊,還是站在施公子邊?”
甜釀去了一趟天香閣,天香閣依舊熱鬧,甚至比以往還要熱鬧,想起來,秋闈已過,正是放榜的時候,鹿鳴宴剛過,滿座都是今年新晉的年輕舉子們,談笑風生,春風得意。
戲臺上唱念打坐,舞袖蹁躚,一角的皮影戲臺前卻只有寥寥幾個觀者,臺上演的是一出《玉鐲記》,講的是春日游園,書生撿到仕掉落的一只玉鐲,因此緣定一生的故事,施連來的時候,正好是故事落幕。
“你怎麽來了?”他裳微敞,頭上還簪著一朵重瓣海棠花,眉心卻是郁的,神也有些淡漠。
“我來勸你回家。”甜釀看著他,認真道,“馬上就要親了,怎好流連風月之地。”
他聽這麽說,臉上的冷漠褪去,邊突然浮起一微笑,將攬在懷裏:“既然來了,那就上去坐坐吧。”
樓上正在玩擊鼓傳花,自阮阮走後,許久不來此,花娘中添了新面孔,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一群西北過來的商客笑聲掀天,有人輕佻看了兩眼,他也不以為,他的手臂搭在肩頭,陪人玩博戲,能察覺到他在開懷大笑,那笑聲震膛,傳的。
夜太深,秦淮河燈火不歇,施連帶上樓歇息,還是那間屋子,又重新布置出來,兩人滾床榻,他吻的時候有一瞬間的疏離和抑,而後又是極度的興,自從標船出事後,他總是這樣,好似他蟄伏著一只,正在慢慢蘇醒。
他雙懶散垂在床沿,將食指深的發間,慢悠悠順著的長發,他上的裳還是完整的,卻把的羅撕碎,甜釀俯在他膛上,看著他閉的眉眼,問他:“為什麽要家裏的營生都關了,把銀子都兌出來?你打算怎麽辦?”
“總要留一筆買命錢。”他喃喃自語,又自顧自笑了,“買命錢……我施連什麽時候輸過?”
甜釀坐起來,抱住雙膝:“我們親吧,讓幹娘替我們辦婚事,把王妙娘和喜哥兒接到金陵來,闔家一起聚一聚。”
“那把喜帖發給張圓和曲池?還有吳江的曲夫人?請他們來觀禮?”他也從床上坐起,支起一條,有些玩世不恭的對著笑,“讓他們眼睜睜看著我們房花燭,看我抱著人歸?”
“好。”甜釀偏頰,認真看著他,“可以。”
“何必那麽麻煩。”他又懶散躺回去,目發冷,“天香閣裏有現的喜燭和喜服,你想親,明晚就可跟我在這喝杯酒,酒席也是現的,請大家來喝一杯,又熱鬧又喜氣。”
“我不想在這裏親。”甜釀一字一句道,“我不想這樣。”
“那你想什麽?”他冷冷閉上眼,控制不住想要挑釁,“難道想和錢塘那樣,私相授,喜轎沿著西湖走一圈,讓旁人恥笑。”
“為什麽總要提曲池?”秀眉豎起,語氣急促,“為什麽你總要這樣,如今和曲池有什麽關系?”
他蹭的從床上站起來,目中蘊含怒火盯著,膛起伏,咬牙含恨:“你以為我如今這副局面是誰造的?你以為曲池姐弟就是好的?曲池和張圓聯手起來對付我,還摻和了多人。”
“你若是放過曲池,你若是不為難他,你若是不去攪曲家,他又怎麽會針對你,曲池不是那樣的人。”甜釀厲聲反駁,“是我自己選擇要嫁給曲池的,你為什麽要去報複他?”
“你、你和曲池有聯系……”他擡起頭,神冰冷,目鷙,撐臂在床沿死死盯著,“是楊夫人告訴你的?不,不是楊夫人……是張圓……你什麽時候和張圓搭上關系的?”
“我告訴過你,不許你見張圓。”他的背脊聳著,像片鋒利的竹篾,“什麽時候趁我不備見他?你兩人想要舊複燃?他當然要勸你回頭,張史如今春風得意,看見昔年人難,自然要而出……”
甜釀直勾勾盯著他,心頭寒冷,目也發冷。
“我把阮阮送給張圓,你心底是不是介意?他用了嗎?”他著的下頜,像頭被激怒的,“他跟那什麽趙窈兒婚這些年,也沒有子嗣,是不是都沒過,難道為你守如玉?等你回頭?”
“你十幾歲就會勾引人,先是勾引我,然後是張圓,最後是曲池,每個男人心裏都有你……不愧是私窠子裏出來的,從小耳濡目染,慣會做喬。”
甜釀口發疼,嘶嘶氣:“施連,你能不能別發瘋,我不想再和你吵架。”
“你別這樣對我……”被迫仰面對著他,目沉痛,“我會和你親,我會有一個孩子……你別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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