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
我說出來了。
橫亙在心頭,如泰山頂,駕駛著理智之舟始終行駛在靈海中的憂,我終是說了出來。
我也沒有料到,和盤托出,竟會是對著小白。
我擡頭眨了眨眼,將不由自主生出的淚意回去,餘,是小白目瞪口呆的著我。
“三妹妹,你……”
“怎麽,太驚世駭俗?太離經叛道?”我輕笑一聲,說不出來的釋然。
“廟堂之高,榮華富貴,是世俗定義的功,卻也不是每個人都向往的,總有那桀驁之輩,只願泛舟湖上、游走山川,哪怕窮苦,哪怕困頓。”我看向他,輕聲道,“小白,我以為,我以為你也是。”
小白眼神倏地變了,他定定著我,像是看著陌生人,又像是看著一面鏡子。
我就在這一刻,深切的會到,我沒料錯。
果然,半晌後,小白幽幽吐出:“朝碧海而暮蒼梧,睹青天而攀白日……三妹妹,我沒想到,你竟也有這種想法。怪道你提起出嫁并不熱切,怪道你對著謝兄也總有顧慮。”
我勉力彎彎角,心下很空。
“世間萬,不是只有男人才可以尋求僻徑,子亦同。于我而言,與其困于四方天地,被高門大戶圈養,我寧願效仿徐霞客,雲散日朗,人意山,山空日暮,借宿山家。”
小白踟躕扶額,又低低問:“那這些,你沒有對謝兄說過這些嗎?”
我閉了閉眼,努力下湧到間的起伏。“我是想說……但我不知道該怎麽說。他、他很好,對我的心意,我也都懂。說句不怕你取笑的話,我也早就認定他了。可是,這想法太出格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接……”
“他視你如珠如寶,我想他可以……”
蠟油自燭臺滴落,微如嘆息。
“一時可以,一世呢?”我搖了搖頭,心下很空,“真心如他,我從不質疑,我也知道,他會為了我一再退後,讓渡自己的邊界。可人生太漫長了,委屈一時,是無法堅持一世的。”
何況,他還不是一個普通人。
他位及人臣,有著遠大的理想抱負,日後建樹,或可比擬歷朝歷代的賢臣名相。這種朝臣,有一位“不安分”“與衆不同”的妻子,會引來多非議?
我不想拖累他的人生。
也害怕為了,失去我的人生,失去自我。
“自我……”小白怔了片刻,旋即玩味地品著這兩個字,讓它在齒間滾。
“你這想法,確實特立獨行,不同于尋常的閨閣。”小白沉沉嘆了口氣,又擡起眼簾,認真的看向我,“但你想過嗎,謝兄認識你不是一天兩天,也并非一時頭腦發熱,只慕你的容。我想,或許他重你的,正是你不尋常的那一面。”
“不尋常?”
我一怔,忽地憶起了謝寧軒曾說過的話——“曲高和寡知音,孤影長夜江自流”。
是啊,他將我喚之“知音”。
“三妹妹,這話或許不到我來說,但我還是覺得,你應當將這些想法,原原本本的告訴謝兄。他不是一個因循守舊、抱殘守缺的人。提起你,他也說,你是一顆璀璨的明珠,他不舍得,也不願意讓你蒙塵。”
我有些詫異:“這、這是他說的?”
窗外,響起了一個溫的男聲,篤定、沉靜、充滿眷。
“是我說的。我還說過,金屋藏,是我萬萬不願意的。”
是謝寧軒,他正站在廊下,一字不差的聽著我們的對話。
我登時心如麻,直直著他,忘了閃躲。
謝寧軒亦直視著我,墨沉沉,如夜幕降臨後的海面,看不清蘊藏著什麽。
“羽書,你、你為什麽不告訴我?”謝寧軒走近,氣息漸漸籠罩。
我分辨不清他的緒,也不知此時此刻,該用什麽心態來面對他。
但湧上頭,比我的理智更快的,是我已然口的問題:“為什麽,為什麽會說出這樣的話?金屋藏……你原本想要的生活,是那樣的嗎?”
“那個……”小白的聲音突然不合時宜的響起,他的目在我們之間游弋,帶著尷尬,“我多句……是我給謝兄說,三妹妹你一向調皮,怕是擔任不了宗室夫人那職能……朝臣眷不也得時常小聚嗎?看我母親每次見府丞夫人,還得上趕著……誒,說哪了,跑題了。哦,我意思就是,你這猴兒上來,可別給他惹下禍……”
“不會的。”謝寧軒突然截斷他的話,深深的著我。
當下,我心中飄過一句“羽書會有分寸的”餘音,不免有些擔憂、失。
出乎預料,謝寧軒接下來說的,卻是——“那種虛與委蛇的場合,羽書不必去。”
小白角了,又忍不住說了句:“吶,你就算是一頂一的宗室,給掙個王妃的桂冠,也總有不得不屈膝逢迎的時候吧。三妹妹總得長大,不能一直猴的嘛。”
謝寧軒還是牢牢著我,聞言卻道:“羽書敏銳、聰慧,本就與閨閣中將相夫教子視為己任的子們不同。羽書,令尊可有向你提及過你名字的來歷?”
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我茫然的看著他,小白也納悶。
“‘傳有沙場千萬騎,昨日邊庭羽書至’。令堂生産時,令尊與我父王正在北方戰場,得到大捷軍報,俱是喜悅。父王便為你取名‘羽書’,希你一生順遂,收到的都是好消息。”
竟然還有這段往事?
小白也沒聽說過,下:“啊,我當只是行‘羽’字輩……”
謝寧軒沒有理會他,只朝我又走近一步,眸潺潺:“現在看來,這名字取得極妙。不似閨中子的弱,給了你堅毅果敢的品格。在屬于你的戰場上,你從不怯懦,屢戰屢勝……”
“什麽戰場?”小白聽傻了,不由。
我卻懂得了謝寧軒的言外之意。
戰場,他說的,也是他的戰場。作為一個刑獄,勘查聽訟、清明真相,將作惡之人繩之以法,雪清白之人不白之冤,不也是不見硝煙的戰場嗎?
眼淚猶如傾盆而下的雨,再也控制不住。
他懂得,他竟然懂得。
“羽書,”謝寧軒出蔥白的手指,輕輕拭去我頰邊的淚,“將軍百戰死,馬革裹還。你我注定是在這個戰場廝殺的人,不見白頭不能退,不是嗎?我又怎麽可能只因迎娶了你,就撕下你的盔甲,困你于閨閣中庭?”
“謝寧軒,你……”我說不出來話來,酸的間,是如雷轟頂的震。
原來他都看在眼中了,原來他都考慮在了。
“你剛問我,什麽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要的婚事?羽書,”謝寧軒還沒說完,他攬住我的雙臂,深地著我,“在遇到你之前,我都沒有想過,它淩而模糊,連個藍本我都畫不出。是你,羽書,是你讓我想得清楚、想得徹,我想要的到底是什麽……是你,羽書,我想要的,是和你在一起,并肩作戰的每一天啊。”
“咳咳咳……”電燈泡同志又一次上線,打斷了我就要喃喃而出的深回應。
不同的是,這次電燈泡同志意識到難為了,在大冬天誇張的撲扇著水墨折扇,眼睛都不知該往哪放了。
“那個那個,我先走了啊,看樣子也不需要我調和了……我呆這幹嘛呀,真是自討沒趣……關門關門……梨梨!把你做的餅給我拿一個,我可吃不下晚飯了!”
眼淚生生被這廝的科打諢憋了回去。
謝寧軒亦輕笑著掃房門一眼,道:“白兄是個妙人。”
“羽書,”他收回視線,旋又認真起來,“我說的都是真的,不是誆騙你,為了讓你答應嫁給我的一時渾話。我知道,你總是還有擔心,門第階層、份雲泥,但這些都不是問題,你相信我,我都能解決,也必不會將你推到前面,你去面對。羽書,答應我……”
他微微俯了腰,更湊近了些,讓我們的視線,膠著在水平線上。
“和我在一起的每天,做真實的自己。有緒就表達,有不滿就直言。我不需要你為了我藏自己、抑自己,更不希你會失去你說的‘自我’。答應我,羽書。”
我呆呆的著他,一時竟忘了回答。
真實的自己?
有幾個人能在伴面前堅持做自己?,不就是相互妥協嗎?
謝寧軒幽幽嘆氣:“羽書,我是說真的。我能到,你總是患得患失,畏首畏尾。但我們之間,我不想要任何虛與委蛇、虛假意,亦不想要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一潭死水,是我萬萬不願踏的啊。我更不想,把你也變空、沉寂的木頭人。”
四方院落中,一個等著夫君駕臨的行走?一想到這個畫面,我真的到害怕。
“可是、可是誰能真的做自己?人與人的相,就得相互遷就啊。”
“那是自然。”謝寧軒頷首,“遷就對方的喜好,讓渡自己的邊界,這就是相。但心、魂魄得是自己的。若是和我在一起,讓你失了自己的喜好,戰戰兢兢維護著親緣門面,我還怎麽敢讓你將自己付給我,口口聲聲要求你相信我?我在你面前,一直展示著真實的自己,又怎麽舍得委屈你?”
“可……”
“羽書,”謝寧軒握住我的雙手,眼中泛著涓的,“我不是在說大話,也不是徒勞的安你。是真的,我太怕看到你掩藏住自己的心。羽書,我鐘意的,一直都是那個明朗聰慧、敢作敢為的你。我不要你婉言安、小心畏著。”
心底流淌出濃濃暖意,鼻尖如檸檬,我唯有側側頭,掩蓋的啐一句:“溫待你不好嗎?非得尖銳的著你才滿意?”
謝寧軒歪歪頭:“誒!我還就喜歡你這副賊的小樣子。”
“討厭!”
謝寧軒又握住我的手,眸晶亮,語氣諄諄:“羽書,答應我,做你自己。至在我面前,你不需要藏。”
心中有千萬只爪子在撓,又似萬籟俱靜中,唯有心跳是真實的存在。
我終是難耐的點了點頭。
謝寧軒滿足的將我擁懷中,輕吻落在我的額間。
然而稍許後,他忽然彎了彎角,出老狐貍般得逞的笑容,側頭道:“羽書答應和我在一起,再無隔閡……那算不算,答應嫁給我了?”
赧包圍著我。我躲開他的注目,才不要搭理這個無賴。
謝寧軒倒松弛的笑著,比吃了香油的老鼠還得意。
“羽書,”過了一會,他又徐徐解釋,“我并非自行其是,未征得你的同意就貿然向你祖母提親,實在是白兄一早告知,說你祖母為你的婚事,還備著三五候選。”
“還有候選!”我心一驚,旋即想到祖母早就為二姐和老四選中的人家,也一直保著。
“嗯,又不舍你上京。我實在怕再耽擱下去,會讓你祖母有了行,屆時我再稟告,反而令不快。”
我聽著他的話音,周一:“你、你這麽說,就是已經向我祖母稟告了?可你下午不是去府衙……額,你不會就是剛才去的吧!”
謝寧軒眨眨眼:“羽書,抱歉,我冒失了,還沒來及知會你。從府衙出來後,我太著急了,便直接去面見了你祖母。”
我方了,遲疑而忐忑的問:“那、那我祖母,答、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