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菲眸突地一跳, 對餘烈的話到意外。但轉念間又想起餘烈說今天局長找他談過話，聊了有關餘明城的事。

很顯然，這前後發生的兩件事, 存在某種關聯。

程菲心頭思索著，接著便朝男人點了點頭, 沒有提出質疑也沒再多問。

“晚餐想吃什麽？”餘烈手掌輕臉頰，語氣淡淡的，眉眼神溫和。

“吃面旗子吧。”程菲沖他彎，笑意清淺而又。

餘烈揚了下眉，“怎麽忽然想吃這個。”

“我是覺得, 你這麽久沒回過哈厝, 應該會想念家鄉的食。”程菲輕聲說，“我之前在這附近發現了一家西北菜餐廳，很地道，做的面旗子跟我當年在哈厝吃到的幾乎沒差別。所以想帶你去。”

餘烈角細微勾了勾，目筆直而帶笑地瞧著，散漫回道：“可以啊小程同志。你這朋友當得稱職, 越來越了解自家男人了。”

程菲被他說得臉熱，擡手了他的下, 正道：“不許貧。都八點多了, 幸好新區這邊離白鶴公墓不遠, 吃完飯趕走。我今天要回家, 太晚了我媽會擔心。”

餘烈低聲：“不回行不行？”

程菲當然知道這人打的什麽注意, 臉蛋瞬間更紅, 瞪大眼：“當然不行。我都跟我媽說了！”

“我就隨口一問。”餘烈在的臉蛋上輕掐一把, “你這麽激幹什麽。難不我還能把你扛回我屋裏？”

程菲耳子滾燙, 別過頭, 悶聲自言自語似的吐槽，“你這麽禽，又不是幹不出來這種事。”

餘烈半瞇眼：“你說什麽？”

“……沒、沒什麽。”程菲幹笑了聲，忙顛顛又扯起別的，把話題轉移開。

其實在二十多年前，全國各地的大城市都還沒大規模搞擴建那會兒，只有三環以是濱港。可隨著各項民生工程與基建設施的落地，如今的濱港已將近15000平方千米。

全市下轄15個市轄區、6個縣、代管7個縣級市。

白鶴縣位于濱安新區以南，挨著濱港的繞城高速，離程菲工作的電視臺大廈不算遠，加上晚間路況暢通，驅車過去也就二十來分鐘。

程菲帶著餘烈吃完晚餐，接著便重新回到車上，往白鶴公墓去。

夜濃如墨，黑越野在繞城高速公路上飛馳。

餘烈兩手隨意掌著方向盤，目冷而靜，深若沉潭，平視著前方，臉上看不出任何緒。

程菲坐在副駕駛這一側，正用手機回複著徐霞曼發來的微信消息。

回完，熄滅手機屏。

正說閉眼小憩片刻，腦子裏卻忽地想起什麽，程菲一滯，眼簾唰一下又重新睜開，坐正子向駕駛席上的冷峻男人。

察覺到旁姑娘的眼神，餘烈開著車，眉眼神態紋不變，漫不經心地問：“怎麽了？”

程菲眨了眨眼，表有點兒複雜，沉半秒才小聲試探著道：“……我們好像忘了準備東西？”

話音落地，餘烈像是沒聽見似的，依舊看著車窗外的夜，沒有出聲。

程菲目在餘烈側臉上細細打量，見這位大佬眉頭微皺一副看起來有點不爽的樣子，心頭頓時一沉——壞了，該不是說錯話了吧？

在正常況下，做晚輩的去祭奠先人，怎麽都得準備點兒祭祀用的酒水吃食。

不過……

這位大佬和那位神餘叔叔的關系，貌似并不正常。

想到這裏，程菲咬了咬瓣，立馬又出個有些幹的笑來，改口道：“其實不準備東西也行，你就當我什麽也沒說。”

不料程菲這句話剛說完，一旁的餘烈卻冷不丁出聲，輕描淡寫地問：“你是說祭品？”

程菲還沉浸在自以為說錯話的不安中，不知怎麽搭話。

餘烈：“後備箱裏。”

“……”程菲聞聲，整個人都愣住，錯愕地微微睜大眼睛。

“我查過，白鶴公墓不允許明火祭祀。”餘烈說著，側目平靜地瞧了一眼，“所以我只準備了一束花，一瓶酒，和一碗。夠麽？”

程菲怔怔看著餘烈，好半晌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點頭：“……應該差不多。”

餘烈便意味不明地扯了下，淡淡道：“那就行了。”

初秋的夜風涼意幽幽。

黑越野平穩駛下高速，拐過一個彎，一條小路便在路燈暖橘的線下顯出來。

穹頂之上風吹雲，菜田裏的青葉雜菜在晚風中溫搖擺，像一只巨大的手，帶著溫和善意過這個寂靜世界。

越野車開進小路，車尾燈的芒轉瞬即逝。

背後上方，一株參天梧桐樹矗立在荒地裏，繁的枝葉被一陣烈風吹得往一側倒去，後頭一個已經斑駁的深藍指示路牌被灑上月。

【白鶴公墓】

*

晚上九點半多，星月沉寂。

一個老大爺披著軍大、咬著葉子煙，罵罵咧咧地從值班室裏走出來：“我說你們這兩個年輕人，真是不懂一點兒規矩。人家掃墓看老先人，都是白天！哪有大晚上跑來祭祀的？”

說話的大爺姓楊，是白鶴公墓的守墓人。

眼見老大爺滿口的怨氣，程菲也有點兒不好意思，當即賠上笑臉，道：“不好意思啊伯伯，我們是外地回來的，明天天沒亮就得去趕飛機，白天又沒時間，只能晚上過來。給你添麻煩了。”

邊兒上的餘烈一句話沒說，隨手從兜裏出一盒還沒開封的煙，手裏給大爺遞過去。

別看大爺一把年紀，眼神倒鑽。

認出餘烈手裏拿著的煙是殼華子，他眼睛一下就亮起來，臉上所有的不爽表也在眨眼間一掃，手把那包中接過來，變臉比翻書快，樂呵呵回：“年輕人有孝心，好事兒啊，也不是不能理解。”

程菲見狀，頓時朝守墓大爺出個激笑容，說：“謝謝伯伯。”

“不客氣。”大爺態度好得多，沖兩個小年輕擺手，叮囑道，“去吧，作快點兒，我每天十點鐘就準時關大門。”

“好嘞。”

墓區這邊的氣溫似乎比外面要低些。

餘烈拎著裝著祭品的塑料袋走在上行石階上，程菲則安安靜靜跟在他旁邊。

走了沒幾步，程菲了上的開衫外套，忽然鬼使神差般問出一句：“你上次來看餘叔叔是什麽時候？”

餘烈聞言，淡淡搖了搖頭，“沒來過。”

“……”

這個答案既在程菲的意料之外，又在程菲的意料之中。心莫名變得有些沉重，看向餘烈的目也多出幾分心疼，“一次都沒有？”

“沒有。”餘烈回答。

在餘明城夫妻相繼去世後的這二十年中，餘烈每隔三年會暗中去祭拜一次餘母，而這所埋葬著餘明城骨灰的墓園，餘烈確實一次也沒來過。

就連餘明城在白鶴公墓的墓位號，餘烈都是今天下午給槐叔打了個電話，才從槐叔口中得知。

郊區一帶沒有高樓，冷風不約束，凜凜穿梭在樹叢墓碑之間。

但因為一直在走上坡路，活量大，程菲并不覺得冷。

等走完這一長串石臺階時，額角甚至沁出了一層細的薄汗。

白鶴公墓的墓區很大。

程菲此前也沒有來祭奠過餘明城，并不知道的位置。

站定後，輕了口氣，正準備問餘烈後面應該怎麽走，一側頭，卻看見那道筆修長的影，在石階左側的一座墓碑前，停了步。

“……”

程菲見狀，了，想說什麽，卻又什麽都沒說出來。只是沉默地走上前，靜立在餘烈後。

墓區四都有路燈，暖調的橘從高灑下，照亮墓碑上的刻字，和黑白照片上，那個面容英俊而溫和的男人。

餘烈薄抿，面無表，筆直注視著照片上男人的臉，目說不出的複雜，像是沉澱著太多難以用言語準確描述的。

片刻，他合眸，沉沉吐出一口氣，而後便從帶來的袋子裏取出一束新鮮雛，擺在了墓碑前。

接著是一瓶高度白酒，一碗已經冷的紅燒。

“其實我對他一點也不了解。”餘烈垂著眸，忽然開口，語氣隨意而淡漠，像是漫不經心的隨口一說，“不知道他喝什麽酒，也不知道他喜歡吃什麽。”

看見墓碑旁長出來幾雜草，餘烈隨手扯去，接著說：“只是約記得，一次我媽做紅燒的時候，他好像多吃了一碗飯。所以我就當他吃這道菜。”

月涼如水，風輕輕地吹。

程菲不知道餘烈這些話是在對說，還是在自言自語，因此并未搭腔，只是也蹲下，邊和他一起清理雜草，邊做一個安靜盡職的聆聽者。

“小時候他總是不著家，經常一出門就消失好幾天，回來的時候也都很狼狽，不是被人打掉了幾顆牙，就是上多出來一道淋淋的傷。”

“我媽每天擔驚怕嚇得半死，經常和他吵，跟他鬧，說這樣的日子過夠了，還威脅他說，他如果再在外面混，我媽就要抱著我一起跳河。”

“再後來，他忽然說要帶著我們到濱港生活，我媽本來還高興了一陣子，以為他終于幡然醒悟學好了，打算找個正經活計好好過日子。”說到這裏，餘烈忽然一扯，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誰知到了濱港桐樹巷，他把我跟我媽往桐樹巷那個小平房一塞，轉頭就他媽找小姐去了。”

啪。

餘烈將扯下來的一把雜草狠狠丟進旁邊的泥地，猛然擡起眼皮，再次向墓碑上的男人。

“你知道麽。”餘烈死死盯著他，沉聲道，“你這人做丈夫、做父親，是真的爛了。”

照片上的男人仍舊眼神清冷，溫和地與餘烈對視。

“沒錯，我恨你。”餘烈嗓音更低，語氣冷若寒霜，“這二十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恨你。是你讓我在十來歲的年紀就歷遍人心冷暖世態炎涼，差點毀了我，也是你，間接害死了我媽。”

“我恨你，恨到厭惡自己的姓氏，厭惡自己上流著的每一滴，恨到連提起你的名字都嫌髒。”

“我甚至無數次質問自己，為什麽我會是你餘明城的兒子，為什麽我會有一個你這樣的父親。”

背後，程菲心疼不已，鼻子一陣酸，視線便模糊起來。

眼角有熱淚湧出，手從側面輕輕環住男人的肩背，抱住他，聲哽咽著道：“都過去了，餘烈，別再說了……”

餘烈陷了良久的靜默。

好一會兒，他卻又埋下頭，輕著雙肩低低笑起來，笑聲裏不聞毫愉悅，而是充滿著一種混雜著諷刺與自嘲意味的苦楚。

“國安線人……”

“國安線人……”

“我怎麽都沒想到，咱倆居然還是半個同行。”餘烈笑出了聲，眼底卻早已赤紅一片，“為了一個任務，命沒了，家沒了，一個殺人犯的罵名背了二十年。餘明城，你真夠偉大的……”

聽見這話，程菲猛地擡起頭，神震驚萬分。

餘烈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吐出來，將頭深洶湧的淚意咽回。繼而彎下腰，拾起墓碑前的酒瓶子，隨手將瓶蓋擰開。

“這輩子沒敬過你酒，這一杯，給你補上。”

他說著，腕骨微，明的酒灑一地。

辛辣濃郁的酒香在空氣裏湧，程菲被熏得眼睛更酸，終于克制不住緒，一眨眼，兩行熱淚便沿著臉頰滾落。

“你依然不是一個好父親，不是一個好丈夫。也依然虧欠我和媽太多太多。”餘烈的嗓音飄初秋的晚風，被吹到遙不可及的未知的遠方，“但是，除了我們，你對得起這片土地上的每個人。”

“我不恨你了。”餘烈平靜地說。

稍頓，又細微牽了牽，淡聲重複，“爸，我不恨你了。”

話音落地，自然不會有回應。

整個世界仍舊寂靜無聲。

玻璃瓶的白酒還剩三分之一，餘烈垂了眸，將蓋子重新擰上。而後便側眸，牽起旁姑娘的手，將帶到了前。

“手怎麽這麽冷。”掌心的而微涼，餘烈輕微擰了下眉，將兩只小手一并攏進懷，低聲問道。

“剛才風有點大。”男人口的溫度熾熱滾燙，程菲眼睛和鼻頭都還紅紅的，有點不好意思，試著把手往回，囁嚅道，“……在餘叔叔面前，你別對我拉拉扯扯，不好。”

餘烈：“有什麽不好，我爸這會兒不知道多高興呢。”

程菲：“……高興你當著他老人家的面耍流氓？”

餘烈在臉蛋上輕一把，嗤道：“當然是高興我第一次來，就給他帶個這麽漂亮優秀的兒媳婦。”

程菲聞言，臉蛋瞬間更紅，胳膊肘輕輕一搡，將餘烈推邊上。自己則整理了一下頭發和裝，清清嗓子打掃嚨，而後轉過，面朝墓碑站定。

“餘叔叔，您好。”程菲暗自做了個深呼吸，彎彎，朝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出一個落落大方的笑，甜又端莊，“我姓程，程菲，是餘烈的朋友。現在是一名導演，在濱港電視臺工作。我爸爸和您是朋友，我們以前都住在桐樹巷，您應該對我有點兒印象。”

那頭。

餘烈耐著子等這姑娘做完自我介紹，隨後便攬過腰肢往懷裏一帶，看向墓碑上的餘明城，輕輕勾起角，說：“爸，這是程菲，你認識的。以前程叔家那個水靈靈的小團子。”

“是我朋友，你未來的兒媳婦。”餘烈道，“也是你兒子，這輩子唯一的摯。”

【??作者有話說】

餘爸：你小子【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