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我喜歡的。”

陸執方用大理寺令牌, 向吉城廂軍購置了一匹能跑長途的黑馬，同馥梨上路了。

白馬溫馴，不挑主人, 不需馥梨刻意縱, 也能跟著黑馬馳騁的方向和速度。

兩人兩馬在道上掠出飛影, 一路往皇都去，每夜在最近驛落腳, 沒再出現只得一間房的窘況。

馥梨越靠近皇城，越是覺得天氣晴暖, 跑得急了還能出一額熱汗。中途路過了一片茂果林, 紅豔豔果子綴在樹梢上, 一茬茬彎了枝頭, 隨風擺而無人攀折。

恰好，兩匹馬都跑得累了。

陸執方放慢速度, 由它們自己踱步，遠眺前頭有一條小溪，“我放馬飲水，先休息兩刻。”

馥梨看了看那果林：“婢子去摘些果子來解充, 正好水囊裏的水能剩得不多了。”

他們沒有燒水，溪水再清澈都不敢多喝。

果林距離小溪不遠, 一眼就能看到。

陸執方道：“就在外圍摘，不要深林裏。”

“婢子曉得。”馥梨翻下馬，拍了拍白馬。

馬蹄碎碎，白馬跟著黑馬悠悠走了。

馥梨回看馬背上的陸執方, 雖然答應讓跟著上路，但這一路趕路多，停歇, 兩人之間的對話僅限于日常吃喝住行。

走近那片果子林，翻出兜，一顆顆摘下飽滿嫣紅的果子，家鄉這種果子做莎兒果，外表跟山楂相似，比山楂甜許多，核更大些。

個頭大的結在樹梢高，拉下來一枝丫，踮著腳去攀，忽而，後腰被什麽東西抵住了——“不要，把你上錢財都出來。”

惡狠狠的，陌生男子的聲音。

心頭一突，巍巍想往回看，那抵著的東西更用力地陷進了腰間，激起疼痛。

馥梨把荷包出來，往後遞。

“發簪和耳墜子摘下來。”

松了兜，滿兜莎兒果骨碌碌滾落下去，砸在腳背，好像驚慌失措的心跳。馥梨雙手去發髻和耳垂，往回遞時，不經意同對方的眼神對上了，狠厲、貪婪，還有些肆意的失控。

再往小溪看，馬還在，不見陸執方。

男人攥了得來的財，打量周。

馥梨低聲道：“上已經沒有錢財了。”

“老子搜了才知道。”男人似笑非笑，出髒兮兮的手就要往上索。

“我、我自己來。”

馥梨作勢自己借解帶，手裏著最後一顆果子丟到他面上，男人一頓，已朝著道跑了，一邊跑，一邊喊陸執方，跑得急了卻摔了一跤，鑽心的痛從腳踝傳過來。

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臭娘們敢使花招！”男人追上了正要下手。

樹旁閃出了一道人影，擡腳一下子踹向了他心窩，對方倒在地上半天起不來。

馥梨擡眸：“世子爺！”

陸執方擋在前沒回頭。

男人撐起手肘，看見陸執方，不害怕，反而出了更瘋狂的目。這人的衫料子花紋都是他沒見過的，上值錢件定然更多。

他口中發出了一聲急急的呼哨。

霎時間，果子林某個方向冒出來了三人。

這些人年紀不一，量不一，唯一相同的是形容落魄憔悴，眼裏有一種鋌而走險的絕和疲憊。

陸執方看了一眼，是流民。

此是慶州和黃州的界，“你們是從慶州過來的？慶州發生了什麽？”

“瘟病，人一大片一大片地死。”

裏面年紀最小的人接了話，提起來猶有餘悸。

“你跟他啰嗦什麽？”

最先搶馥梨的男人緩過來，拾起地上白刃，照著陸執方的方向劃，陸執方一閃退開。

“不想死，就把錢給老子出來！”

敵衆我寡，陸執方斷了想周旋的心，上值錢件一樣一樣取下，放到一旁地上。

“外衫了，抖一抖。”

“的也是。”

“我出外訪友回家，上沒有帶多盤纏。此是我婢，銀錢不會比我更多。”

陸執方松了腰帶，照幾人話，抖了抖空空如也的外衫，“好漢有四人，溪邊有兩馬，一黑一白都是能跑長途的好馬。你們正好帶錢財進城去，到最近鄆城集市就能出手。馬背上面還有我們兩人包袱盤纏。”

幾人一聽見有馬，臉都一喜。

寒迫了這麽些天，全靠一雙走路，要是有馬話就好辦了，可以立刻到城裏面去吃香喝辣，兩匹馬轉手了，還能額外得一筆銀錢。

年紀小的子急，先跑去確認：“真的有馬。”

拿刀的男人看看馥梨，還有猶豫，但被同伴催促，還是棄了他們去拿馬，片刻後，馬蹄聲響起，道上飛沙走石，幾人往最近城鎮奔去。

馥梨驚魂初定，手心和後背都是汗。

明明一路已選了最安全的道，只在白日行路，再過兩日就能到皇都，卻想不到慶州有流民。

陸執方問：“還能起來嗎？”

“能。”

“走兩步。”

忍痛走了兩步，步態并不自然。

陸執方攏好了外袍，指著道旁，“到那兒去坐下，有馬車經過攔一攔。”

他影轉果子林，但沒有走遠。

片刻後。

一捧莎兒果遞到了自己眼前，還綴著晶瑩的水珠，是去溪邊洗淨了的。馥梨接過了一個，在手裏，垂下眼眸沒吃，還有些愣神。

“你別是在想，不去摘果子就好了。”

“……世子爺怎麽知道？”

“你怎不想，那四人要是沒出生就好了，慶州要是沒瘟病就好了。”陸執方輕嗤，“因果不是這麽倒推的。”

他了果子上頭的水珠，咬了一口，脆生生的果清甜微涼，是京城裏沒見過的。

“這是什麽果？”

“莎兒果，我家鄉拿它來做糖葫蘆。”

“那太甜了。”

陸執方想到糖殼裹甜果的滋味，皺了皺眉。

他斯斯文文吃完手上這顆，用袖接了核，丟到地上一個小坑裏，還漫不經心地用靴尖踢出土，把果核種進了土裏。

馥梨被他這種慢悠悠的無謂染了幾分，心頭重擔卸下來，可著腦袋看半天，道再無馬車經過，連個人都沒有。眼見天黑就要宿荒野，最近的州城遠不是能用腳走過去的。

“世子爺，一直等不到車馬，怎麽辦？”

小姑娘好像沒吸飽水就拿去暴曬的植，在陸執方的眼底，一點點萎靡了下去。他回憶兩人所在方位與曾經在地圖的所見，蹲到了面前，寬闊肩背與總是直的背脊微微躬下去：“上來。”

“去哪裏？”

“找個地方過夜。”

馥梨了腳踝，還是痛，遲疑著要把手搭上，聽見陸執方淡聲道：“慶州瘟病有了流民，我們白日攔不到車馬，待會兒要是再遇上了流民，沒準還要被搶一次。別耽擱。”

馥梨立刻摟上了他的背。

陸執方雙手找到的，握了背起來。

往日看著優雅清薄的青年肩背，靠上去了，才覺厚實溫暖，馥梨手攥著他肩頭的料，想把下頷擱上去，又忍著，見陸執方走的不是州城方向，而是越發偏僻，且地勢漸高的山坡。

慢慢地，聽見陸執方呼吸重了些，額頭也滲出微汗來，走的步子卻依舊很穩穩當當。

“世子爺，要不要停下來歇息一下？”

陸執方沒停，偏了偏頭，“幫我汗。”

起袖子一角去，沒遮擋他視線。

陸執方又背著走了好一段，快要登頂了，真的是在往山上走，金夕照被重重樹影割了一塊一塊斑駁，又幻化瑰麗霞。

“已經走了好久了，歇一歇吧，我腳踝好像不怎麽痛了。”往頂上的路枝枝蔓蔓，更難走了。

“不是你說的嗎？”

“說什麽？”

陸執方這幾日疏離有禮的語氣難得了下來：“說我能追出五裏地。”他掂了掂，將背得更，“這還沒到五裏。”

馥梨想到恩孝寺那時，他們還不算悉，邊浮現一點笑，了一路不敢挨過去的臉頰慢慢靠下，在他肩頭出一塊小小的臉蛋子來。

“世子爺。”

“嗯？”

“那匹白馬是不是很珍貴？”

還記得上頭威風凜凜，鍛造致的流雲銀鞍，荊芥說這匹馬跟世子爺很久了。要不是為了護著，急著讓流民離開，世子未必會出去。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我中探花郎時，祖父送的馬。”

“那一定很貴。”

“要論銀錢多，比出去的通財都貴。”陸執方不見惋惜，“要論貴賤高低……已用它換了更珍貴的。”

他說話時腔微震，過相的姿勢，傳到馥梨上。那話一字一字，也敲在心頭。

敲得心尖發，鼻子泛酸。

山坡最高，竟燭火明亮，有塔門防。

駐守石門的士兵攔下他們：“什麽人？”

“大理寺卿陸執方，”陸執方把放下，取出最攜帶的府令牌和印，“本在慶州與黃州界的道遇劫，請哨所上峰行個方便。”

小兵拿著令牌去了，很快有校尉來迎，面上還帶著激：“小陸大人！”

這哨所在兩州界，本質仍屬慶州，慶州廂軍多是老鎮國公麾下的東臨軍改編。別的文來，哨所未必會賣面子，老將軍的親孫子可不一樣。

陸執方略一頷首，同校尉寒暄幾句。

馥梨跟著他進去，聽見他先要了熱水和跌打酒，“被劫一馬一軍馬，編號取紙筆來我謄寫，劫持者是慶州流民四人，最大的四十出頭，最不到二十，中等材偏瘦，其中一人面有疤痕，一人眉間有大顆黑痣。往鄆城集市搜捕或可抓獲。”

他回看馥梨：“記得人的模樣嗎？”

馥梨點頭：“記得最開始拿刀的那個。”

“去準備吧。”陸執方朝校尉點頭。

校尉將他們領到一座小石頭房子前，一應品很快有小兵送過來。馥梨沒見過這樣的石頭房子，也不知道山坡最頂還有這樣的軍防，眼睛好奇地打量。

陸執方一指行軍榻：“坐下，鞋了。”

“婢子自己能藥。”

“你不敢用力氣。等下骨頭壞了，關節錯位了，也自己接？”

“沒傷著骨頭，應該沒有。”

馥梨試著轉了一下腳踝，當即倒冷氣，覷一眼陸執方，青年郎君在石壁凹進去的燭火映照下，被鍍上一層暖融融的，神還是清清冷冷，薄抿著。

馥梨慢慢將鞋了。

管拉起一點，纖細巧的腳踝在燈下腫起來。

陸執方快氣笑，就這樣，剛在山坡還騙他說沒那麽痛了。他單膝蹲下，右手托著腳掌，左手著腳踝按了兩圈，“沒傷到骨頭，藥酒瓶拿來。”

馥梨攥著沒。

陸執方不看，手掌攤開：“你不願我來，我軍醫。這整個哨所都只有男子。”

馥梨不再糾結，把藥瓶放到他掌心。

陸執方兩掌攏過來，果真沒憐惜力道，痛得快飆出淚花來，塗完了轉過去，“你自己整理。”

藥瓶落在托盤上，他在銅盆淨了手，攏袖要走。會安，會背著，但不會再逾矩親近了。

陸執方快到門檻，聽見了單腳跳的聲音。

“你是嫌棄還不夠傷……”陸執方猛然轉，不料跳得快，已撲到他前，歪歪斜斜地倒在他懷裏，陸執方一條手臂扶著，馥梨站穩了，也沒挪開，垂著眼眸。

陸執方邊一諷：“你既無意，別來招我。”

“世子爺還記得嚴學海的妾嗎？”問得沒頭沒尾。

陸執方蹙眉：“我記那些作甚？”

“我記得，我記錄證詞的時候，見過。”

小姑娘仰起臻首，杏眸澄澈，燭流轉。

“崔姨娘很喜歡嚴公子，為他的死很傷心，但不得寵，嚴公子病後也沒去伺候湯藥過幾回。盧姨娘為錢財來，不在意嚴公子死活，只在意能不能被放出府改嫁。陳姨娘，陳姨娘與其說喜歡嚴公子，更像是要和盧姨娘較勁，爭寵分個高低勝負。”

馥梨聲音緩了緩，無比認真地看著他。

“這些證詞上沒記錄，因為跟案無關。世子不記得，因為不重要，也無意義。”

“可是在我看來，做妾的生活就差不多是這樣，們沒得選，我還有得選，我不要變那樣。”

“世子爺，你也不要把我變那樣。”

陸執方了，驀地，偏過頭去，任扶著的手在袖底攥了拳：“我以為你不喜歡。”

馥梨好一會兒沒回答。

陸執方想撤開，眼前忽然被蒙上。的荑纖巧，要兩只手疊，才能像他蒙起眼睛那樣，蒙上他的雙眸。陷黑暗，只有清清淺淺的氣息。

“世子爺還帶著我的手帕嗎？”

還是避而不答他的問題。

陸執方下頷線繃了一下，哼出冷笑：

“我為何還要帶著？”

“可我看見你拿出來莎兒果了。”

馥梨話落，在石頭房子暈開的燈裏，看見陸執方難得有些泛紅的耳廓。天之驕子般的青年郎君，只要願意，能締結良緣的選擇數不勝數，可此刻別別扭扭地在個小石頭房子裏，追問的喜歡與否。

喜歡的。

喜歡陸執方給畫的小鹿，變的鬼把戲，喜歡陸執方背著攀山越嶺找到的這個哨所，喜歡陸執方妥帖地收起的隨手給的芽綠手帕。

只是，不敢喜歡陸執方。

“沒有不喜歡。”

“你手移開，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次。”

陸執方看不清神，手心洇出微汗。

一點喜歡就夠了，一點。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麽地步，但他從未想過，做妾。

的手掌沒有移開。

比手掌更的，像花瓣一樣纖好的瓣，輕輕地印了上來，“我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