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瀾安趕著去東城，扇柄敲他腦袋，“說什麽？”

玄白被打定了，慢半拍地瞧一眼無聲跟在郎後的“胤媵臣”，懵懂又委屈：“主子，您怎麽不敲他呀？”

等待他的又是一下敲木魚，謝瀾安問：“我敲誰？”

·

去來觀是一座道姑觀，程素往三清像前的案幾奉上新香，盤趺在莞席上靜坐修心。

何璉乘車來到觀中，進門，看見的便是妻子這副形容。

程素在兒子死後，只帶了一個陪嫁使舍家道。名蕪香的使見老爺來了，奉上一杯茶。

何璉燙手山芋似的捧著茶盞，耐心等了半晌，也不見妻子回頭看他一眼，與他說一個字，不由訕訕道：

“阿素，我……我來看看你。秋了，天氣還是溽熱的，山麓蚊蟲多不多，晚上睡得好不好？”

著素道袍的程素紋不。

何璉知脾氣，無法，只得嘆息直言：“夫人大抵也聽說了，庾……那個人，溺水死了。朝中有人胡言，大哥怕咱家與庾家生了嫌隙，便讓我來問問夫人……中元那日，你在何？——夫人萬莫多心，只是白問一句。”

連蕪香都覺得這話太過離奇，不可思議地向老爺。

程素卻驀地笑出聲來。

“嫌隙？我的修兒被庾神折磨致死，大伯家的兒子卻舒舒服服做著長公主駙馬，是了，他自然要吮好庾家的癰痔。”

程素霍然轉過頭，纖瘦的臉龐上目如電，“郎君，你有沒有心？”

何璉目含淚意，蕭索地站起：“夫人，你何必如此刺我的心，我，我是想保你……”

他膝下的嫡子早夭，他不傷心嗎？可罪魁禍首是太後最寵的侄，執掌家族的大兄又勸他忍，他能如何？

他與夫人也曾琴瑟和鳴，他邊無妾室通房，自問對夫人一心一意，所以只得一子。

繼修去後，何璉攔不住夫人瘋魔般要斷道，為後計，這才納了幾個通房，可幾年過去，卻也不曾有後。

程素冷冷道：“你只想保你自己罷了！我告訴你，得知庾神死的那一日，我破戒吃了兩碗。知道為什麽嗎？我高興，我真高興！”說著說著笑出眼淚，“是死有餘辜，庾氏好毒的心哪，剖殺我的孫兒，害死我的兒子，死了活該！我是無用的人，沒法親自為我兒手刃毒婦，若我知道是誰的手，我給那人磕十八個響頭也願！君為那個毒婦來質問我，君配為人！”

“小聲些、小聲些……”何璉鬢間銀星星，隨著聲息噏，倉皇可憐。

“誰會聽見？”程素已經很久不說這麽多話了，從地上搖搖站起，聲音愈高，含嘶帶啞，“誰要疑我，誰要抓我，悉聽尊便！”

何璉最終灰溜溜離去。

謝瀾安到去來觀的時候，程素的緒已穩定下來。

人人都覺得半瘋了，居然公然表達出對太後與庾家的不滿，棄夫離家，在道觀畫地為牢。

其實程素心中明白得很，看著眼前的英麗子，慘淡一笑。

“娘子頗有謝四小姐當年風采。聽說郎如今為太後做事？旁人如何挑唆，庾家明面上自是不會懷疑何氏的，但依庾氏父子的心，豈肯放過一疑點，所以便讓娘子私下來找我，是嗎？”

程素手指輕臂間的拂塵，仿若當年在閨閣中貓的作。

一樣作，卻已是兩般心境。

“是要拘我就審嗎？去廷尉，還是詔獄，可否容我洗沐一番？”

謝瀾安看著這個婦人，昔日曾有一頭濃長發的婦人，今已枯索，將不勝簪。的上卻還保留著大家千金的風範。

程素猜得很準，此來正是奉太後令。

可來了之後做什麽，便是的事了。

謝瀾安輕嘆：“金觴浮素蟻，人生忽如寄。夫人心苦，晚輩此來不為審問，是想請程夫人幫一個人的忙。”

程素怪異地看著，“幫忙？呵呵，我還能幫別人的忙？”

謝瀾安點頭：“當然，我請夫人幫的人，姓程名素，我想請您幫為子複仇。”

程素渾一震，謝瀾安渾若無睹，平靜地說完：“庾神是已死，可虧欠令郎的只是嗎？縱養兒跋扈，長後禍害夫家的靖國公父子，應不應追究？一味飾太平的何興瓊，該不該怪罪？乃至漠視令郎與小妾之死的何府上下，夫人心中便不恨嗎？”

程素震驚得久久無言。

卻是邊那使，含有幾分膽，向敞開的窗門外一瞥，見謝娘子帶來的人正把守著門戶，蕪香扶住夫人大著膽子問：“娘子想要我家夫人做什麽？”

“一點小事。”謝瀾安眼鋒清涼，輕輕彈指，“程夫人只消回到何府，與何家人一起吃一頓飯就好。”

程素聲問：“你想做什麽？”

事疏則洩，謝瀾安在郗符面前尚且不曾留下被人反咬一口的把柄，眼下只反問：“你想不想報仇？”

程素盯著這個年輕、眼睛卻又不像年輕人的娘，“你難道不是為太後……”

向外看一眼，收住話語，神複雜，換了個問題：“你難道不怕我反口供出你去？”

“我只是請夫人回家吃頓飯呢，這也犯法？”謝瀾安對著那尊老子銅塑像，笑彎了眼，眼底卻一片淡漠，“而且，夫人若出去說，那麽證明夫人殺害庾神的全盤證據，我已備齊了。”

“你……你算得這麽狠，連一個失去兒子的母親也防備至此。”程素被這年輕小神中不關己事的無寒出戰栗，卻又痛快一笑，“我現下相信，你真的可以讓我報仇了。”

從沒忘過，害死修兒的除了庾神，還有整個庾家的縱容！

做夢都想親手報仇！

謝瀾安波瀾不驚地頷首：“陪夫人回家的四名冠，我已找好了，夫人只說們是觀中修行之人便是。”

室中的陳年沉香味太濃，謝瀾安代完事，即刻告辭。程素的心仍在劇烈的激之中，看著謝瀾安轉，忽然住：

“謝娘子。”

謝瀾安轉頭。

的眼神和剛進來時一樣，不帶居高臨下的審視，沒有彼窮我達的優越，也無憐憫同，只是……淡無七六。

“娘子你，很特別。”程素看著，也不知自己為何要說這些話。

雖還未看到結果，但既要實行，便信此人，程素想拿什麽來回報，可無一，只能說些心裏的話。

“娘子如此聰明，機關算盡，縱為好意，將來只怕也會讓邊人懼怕而不敢親近……會很寂寞的。”

謝瀾安莫名其妙看一眼：“我沒什麽好意，只不過為我自己罷了。再說，我本就是一個人。”

虛空在天，髑髏在地，前後，都無一人。

既然已是一人，怎麽會寂寞？

人是拿來用的，用的過程讓對方也適得其所，施展所能，便是用人的妙手了。譬如眼前的程夫人，不就是已經卸下心防，與說出這些話了嗎。

為什麽要親近？

人心無常難測，太近了，看不清。

門外，胤奚將的話清清楚楚聽在耳中，很慢地垂下眼眸。

·

謝瀾安向太後回報，程夫人并無可疑之。次日，程素時隔幾年後重新挽發，回到何府。

何家衆人聞聽二夫人回家，頗為吃驚，爭相出門觀睹。

連何璉都有些手足無措，看著夫人房換，十分不適應。

惠國公卻很高興。

王翺老匹夫想拉何家下水，幸好這個誤會已解除。庾神已死，弟媳又回家，如今闔家團圓，過往種種都可掀過了。

至于跟隨程素回府的那四名冠，他看著沉穩安靜，應不是多事的。無非多幾張的事，府上也養得起。

·

“陸荷，同壇，紀小辭，鐵妞兒，四人都是手敏捷擅近襲的好手。”

賀寶姿在謝府堂廳與謝瀾安說，“屬下事先已向們叮囑過留神的地方與聯絡方法，保證不會出錯。”

謝瀾安點頭。

撥雲校場的武婢了四個，胤奚今日照樣要手持鐵盾牌，給其餘的武衛們練槍喂招。

這是祖遂有意他的銳氣，先讓他學會挨打，他站在觀戰臺上故意激他：“四個時辰睡得吧，睡醒了吧？別看最厲害的四個不在，這些姑娘可也不是好惹的，別摔個狗啃屎，笑話死個人嘍！”

與此同時，四五名武婢各持去了尖刃的兵，合力圍攻胤奚的上中下三路，個個眼神狠厲，下手無，只當他是移的靶心。

胤奚舉手百來斤的盾牌，眼觀四路，左搪右避，還餘得出力吼回去：“子出鋒，胤奚為盾，天經地義！誰笑——”

他話音未完，一道悶厚震耳的聲音已大起來，砍一刀喊一聲：“誰說我不厲害！我比不上陸荷，力氣卻比鐵妞大多了，為何不選我！娘子供我吃！供我穿！教！我！習！武！不讓我再人恥笑！為何不選我池得寶！啊啊啊！”

這是高七尺有餘，材彪壯不輸男人的麥圓臉郎。

手中一對殺豬刀加在一起比胤奚的盾牌還沉，每吼一聲，便洩憤似的砸在胤奚盾牌上一下，泚出的火星全是心中不甘。

在場所有人中，只有在訓練時兵刃是不藏鋒的。因為這個出屠戶的子說了，就使這對刀得勁兒！

一寸短一寸險，因此胤奚抵擋時格外小心，生怕被的刀鋒破開臉皮。

把他腸子劃出來都無妨，臉不能破相！

他的臉，被七月的秋老虎曬得汗如雨下，池得寶恐怖的手勁反震在盾牌上，胤奚從手臂麻到肩胛骨，最終在後兩名子的配合使出絆馬索的招式下，終于仰面摔倒。

祖遂樂了：“我說什麽來著。”

胤奚倒在地上急，羽似的墨發得像從水裏撈出來一樣，肺子仿佛要炸裂開來。

周圍似乎響起幾聲子的輕笑，他也不覺丟臉。

他躺在沙地上，勉強擡起手背蓋著眼睛，擋住刺目的，想說：池姑娘，真不是郎不選你，只是姑娘去假扮冠……很難圓啊……

他堅持半天下來，暮下抵著校場住舍外的牆幹嘔，正被路過的賀寶姿瞧見。

胤奚如今已對腳步聲分外敏，看到，避了下頭，道：“別和郎說。”

說實話，賀寶姿對于這個男生相瘦不拉幾的男子能堅持到今日，已經大意外了。

想，男人都是自尊比天大的，有多疼也要藏在人後，大抵他怕在郎面前抹不開臉吧。

又不是長舌婦，自然不會多這個。

胤奚收拾幹淨後，乘車回府。回了幽篁館，他又仔細洗沐一遍，換上幹淨衫。

而後他抄了妝臺上的跌打膏，搖搖晃晃地往謝瀾安院中，去準時學棋。

只是今日有些不同，他一進門，腳便了一下，兩縷發無力地從額角垂下來，墨發縷，襯得那張冶麗無瑕的臉比雪還白。

謝瀾安聞聲看過去，胤奚忙道：“衰奴失禮，驚擾郎了。實是今日練功……好疼。”

謝瀾安多看了他一眼，印象中，這是他習武後第一次與嚷疼。

只見胤奚慢慢走到案幾後自己的墊子旁，坐定，圓眸微擡一線，看著小心翼翼的。

“我怕耽誤郎的時間，今日可以一邊學棋一邊塗藥嗎，郎放心，絕不弄髒你的棋子。”

謝瀾安不由氣笑，是弄不弄髒棋的事嗎？“謝府苛待死你了？回去塗藥。”

“郎半個時辰後還要去議事廳。”胤奚睜圓了眼，眸泛著水亮，“郎教我不可一曝十寒，半途而費，我也不願浪費一日學棋的景。只要郎不嫌膏藥的味道，讓我在這吧。”

他道：“求求郎了。”

謝瀾安啼笑皆非地盯著胤奚，他對自己的行程倒記得牢。

并非看不出這人的小心思，只是他這副可憐相，與跟外出時的沉穩截然不同，讓人牙發的同時，又生出幾分無傷大雅的旁觀閑。

真是沒見過這等人。

謝瀾安若有深意地點點他：“你苦計學得好，允了。”

胤奚佯作聽不出話意，只管歡喜地答應。他擰開那府上制的跌打膏，擱在小案角落，然後小心地卷起一小截袖管，出腕骨周圍的青紫瘀痕，竟是目驚心。

謝瀾安眼皮微跳，難道不是虛張聲勢？

不過練功吃苦是家常便飯，這一點完全信任祖遂，也未多說什麽。

二人下棋，胤奚難得在郎面前一心二用，在落子的間隙塗抹傷口，遇到疼，便會輕嘶一聲。

謝瀾安也被迫地一心二用，一面教棋，一面聽他嘶。

不知是不是真有那麽疼，總之聽在耳中，自己都快幻覺出痛了。終于，在胤奚又輕著“嘶”出一聲後，擡眼：

“你是屬蛇的嗎？”

胤奚疑地嗯了聲，“我屬兔。”

謝瀾安目不轉睛看著他。

“……我不發出聲音了。”

胤奚保證地閉。

郎在說他、瞪他、冷他的時候，眼神就會靈一點。

而不是像大部分時候，淡漠無謂，仿佛覺不到喜怒冷暖的冰雪。

他怎麽樣都無所謂，哪怕微末如土，冰冷的廣寒宮中也要有一棵桂樹。

哪怕是用來伐的。

不會讓郎一個人的。

他這樣想著，漫不經心將指尖剩餘的藥膏抹在手背的朱砂痣上，順手打圈勻開。

做完這個作，他驟然一僵。

擡眼，謝瀾安已將他的作盡收眼底，正用奇異的目打量他。

他這個作一看便如子上妝，練至極，顯然不是第一次了。

自從他去校場後，府中的跌打膏藥流水一樣送到他屋裏，這個倒尋常，可謝瀾安之前還納悶，為何管家說，他屋裏的花膏也用得那麽快？

低頭凝視那顆一日比一日晶瑩鮮紅的小痣，瞬間串起了前因後果，對胤奚出一個笑，“你在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