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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漸深了,亙古無聲的月亮照著宮殿宇翚檐上的鴟吻,造型猙倨的辟邪在如紗月之下,也顯得溫馴靜默。
太後在銅鏡前卸下簪珥,才要就寢,忽然來報:“娘娘,彧良公公過來說,陛下突然嘔吐不止,咳裏還帶著。”
太後聞言微驚:“可傳了太醫?彧良過來回話。”
彧良趨步殿,道已傳太醫,太後卻仍不放心。雖與皇帝不甚親近,可畢竟是母子,再者國君的龍直接關乎社稷,想了想,披起駕,親自去紫宸宮看一看。
清夜無塵,提著鶴臂宮燈在前引路。
庾太後到了紫宸殿,卻見皇帝坐在外殿的禪榻上,幾名醫丞立在那,其中一人正為皇帝把脈。
“皇兒,你如何?可是晚膳進壞了東西?”太後在衆人的行禮聲中走近,細觀皇帝面,不知究竟,“為何不去殿躺著?”
說完,自己先愣了下,晚膳是與皇帝一道用的……一念未完,殿裏突然傳出履甲之聲。
太後眉梢輕跳,一群前侍衛倏如水湧出,將外殿團團合圍。
太後邊的崇海方才留候在殿門,眼見突變,轉頭便向殿外尖聲喊道:“羽林何在!”
“閹奴!”陳勍擡起一雙清雋的眼眸,哪裏有毫病氣。
他碾齒恨道一聲,披著月白縐紗常服的姿長而起。
“皇帝,你誆哀家。”太後轉瞬即明白過來,看著眼前故作老的兒子,卻不是作怒,而是有些啼笑皆非。
說話的空當,羽林軍已在皇上寢殿之外集合包圍。
太後這麽多年來控皇宮,便連皇帝邊也都是的耳目。反觀陳勍,能放心用的,也只有今夜伏在殿中的這區區百餘名親信。
羽林軍效忠太後,見狀便要闖殿,前侍衛面沖殿外,刀皆出鞘,喝道:
“止步!太後娘娘與陛下在此,爾等敢犯上作不?”
階下的羽林軍遲疑了一下。
這百十來號人他們當然不放在眼裏,但正如四婢能制住惠國公府,羽林軍投鼠忌,萬一他們沖上去,這些前侍衛破罐破摔,調轉刀鋒傷到太後娘娘,太後娘娘若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到時難道還敢反陛下不?
至得先弄清陛下鬧這一出是為了什麽?
“太後娘娘?”羽林中郎將高聲向殿請示。
太後深沉的眼環掃眼前形勢,沒有急著發令,而是帶著幾分不明又無奈的神,注視皇帝,輕嘆一聲:“上一次,你已經玩過一場小把戲了。勍兒,你為什麽就這麽著急呢?”
看待皇帝的眼神,像看一個不聽話的孩子。
陳勍低眸笑了笑。
他自問:“是啊,朕著什麽急呢?朕為何就不能老老實實做在母後施舍給我的龍椅上,乖乖聽您與舅舅擺布呢?”
太後眉心微皺,聽這年又道:“母後,你看一看,這宮城外唯知有太後,不知有天子。您能調用羽林軍,而朕能用的,唯有這百人而已。”
陳勍走上前,輕輕牽起太後的手。
庾太後一僵,已不記得上一次與自己的孩子拉手是什麽時候,這種陌生的溫暖讓恐懼,本能要甩開,卻被陳勍握。
“母親,今年中秋無歌舞,你我母子便一起看場好戲吧。”
小時候,是您教朕的,權力要握在自己手中,才最好用。
皇帝拉著太後在榻邊坐下。那幾名太醫面如土,想不通自己不過是當個值,怎麽就攤上了一場宮變?羽林軍得不到太後指令,面面相覷,只得踞在殿階前,與人數稀薄的前侍衛對峙。
衆寡明顯的雙方形一種微妙的平衡。
直到一聲警報,打破了這種平衡,把守閶闔門的侍衛奔後宮,到帝寢外,被這黑的陣勢驚了一驚。侍衛驚慌道:“陛下,今夜城中坊裏四調兵,仿佛有變!靖國公未得召令帶著大隊人馬來至宮門,即要闖!”
陳勍凝眉,太後先他驚訝道:“靖國公因何宮,他帶了多人,是哪一部的兵?”
“回太後,很多呀!至有……有好幾千人,黑漆漆的看不到頭,這些人所著黑甲不是京城大營的,像是、像是……”
“像是私兵吧?”陳勍在殿中緩緩接口。
他清澈的眉眼轉向太後,在燈下罕然顯出幾分銳利,“太後的好哥哥,朕的好舅舅!”
“怎會如此?”太後臉發白,從未聽說靖國公蓄養私兵,心中不信。坐不住,意起,手腕卻還被陳勍握著。
太後以前一直覺得他還是個孩子,此時對上那雙眼睛,忽然有些沒底了,“勍兒!你今夜究竟與誰裏應外合?哀家是你的母親,不是你的仇人,哀家這些年兢兢業業為大玄,自問不曾對不起陳氏祖先,你要取哀家的命嗎?讓我去問清你舅父,他不會胡來……”
“西胡珠,若得好珠,劈藏之。”陳勍厲道,“今天下就如寶珠,靖國公有探手取珠之力,母後便如此信他嗎!”
太後當然信任的兄長,他萬事都與商量,怎麽會無緣無故帶兵闖宮?不與陳勍啰嗦,道:“去傳謝含靈,讓帶驍騎衛宮見駕!”
陳勍忽然輕笑一聲:“呵,謝含靈。”
庾嫣在這聲笑裏,莽然意識到什麽。
從昨日謝含靈在太學前攔人,聯系到今夜宮中的種種變故……
瞳孔微,不可思議地轉頭看著穩坐龍榻的兒子,“……謝含靈?”
庾奉孝的鐵甲軍得令後,從城西長平陵直奔皇宮,庾奉孝帶領府兵到得闕時,雙方正好彙合。守城士兵不及抵抗,庾家軍如無人之境。
庾奉孝過大司馬門,直端門,再往前便是兩省六部外的宮道了。他眸中帶著猩紅的,正待一鼓作氣攻上紫宸宮,端門外響起一聲斷喝:“靖國公,你私藏兵甲意圖謀反,可想過後果!”
庾奉孝鷙目轉頭,便見郗符帶領郗家的府衛、與原氏部曲、衛氏部曲合兵而至。
只是借著火掃去一眼,約不足千人而已,都被他的兵攔在端門之外。庾奉孝冷笑一聲:“我這是私兵,你們世家蓄養的部曲又算什麽,最藐蔑皇權最無視君主的,便是你們這幫門閥!也配說我?”
半個時辰前,郗符接到謝瀾安信,信上要他宮勤王。
當時阿父還七上八下地攔了攔他,問他就這樣相信謝瀾安?郗符當時說的是,他只信自己的判斷,今夜若能撥反正,他郗家就是為陛下清君側的功臣,他為的是郗氏謀。
所以他接信後,帶上集結的郗家全部府衛,直奔宮城。可此刻,郗符著眼前鎧甲刀槍配備良的鐵甲軍,心中陡然一沉。
人數太多了,他們本攔不住這些人。
——可謝含靈怎麽會是讓他來送死的?
兩方人馬在狹長的宮道上刀兵相接,庾奉孝留人抵,自帶餘下銳奔向紫宸宮。
紫宸宮外的一百零八級白玉階墀上,羽林軍還像一柱子似的在那兒,忽聞殺伐囂之聲從後傳來,庾家軍眨眼即至。
羽林軍一瞬繃神經,刀列陣。
庾奉孝大搖大擺地從軍隊之中走出,叱道:“對誰拔刀,不識本公了嗎?”
高殿之中,太後聽到這道聲音,眼底驟然漫上一層霾,終于無法再自欺欺人。
與皇帝并肩走到殿門,那些前侍衛便謹慎地護在陛下前,亦步亦趨。太後隔著雕柱與臺階向下,看見信任深重的兄長那一刻,這雍容的老婦人神空茫,開口,沙啞的嗓音:“國公……你如何帶兵闖宮?”
庾奉孝在兵甲簇擁中擡眼,看見太後與陛下竟是手挽手的奇怪景,嗤笑一聲:“此時再敘母子天倫是否太晚了?妹妹,此子暗聯謝氏,有滅庾之心,你還顧念母子親嗎?今夜只要你一聲令下,我們便可以再扶植一位聽話的新君!”
“母後,”陳勍在太後耳邊問,“你是這樣想的嗎?”
“阿妹!庾家已無退路,速做決斷!”庾奉孝在階底大喊。
太後在兩方緒的夾擊之下,呼吸急促,往日的心機智謀一時間通通想不起來。著兄長猙獰的面目,察覺到的卻是兒子握在手上的溫度,已經冷了很久。
仿佛過了許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羽林衛,護駕。”最終,太後沉聲如是道。
“大玄姓陳,勍兒是哀家之子,哀家從未想過改易。兄長,退吧。”
庾奉孝聞言惱怒,仰天嘆道:“終究一介流,要關頭婦人之仁!”他已行至此,豈會言退,眼前是圍前侍衛、中間羽林軍、外圍庾家軍的奇詭陣勢,人數依次遞增,庾奉孝只消一路拼殺上殿便是。
他揮刀下令,紫宸殿前剎那被氣沖染。
就在此時,殿前廣場的地面微微,一人高呼:“臣陳稚應在此!領會稽三萬郡兵宮勤王!”
陳稚應!會稽王!當今天子的堂伯!
一支披堅執銳的軍伍黑雲城湧帝宮,會稽王手持環首斬馬刀,先士卒,所向披靡。他道:“陛下勿憂,大玄王室福祚綿長,豈容宵小作。”
在他後的兵隊中,有一個長衫郎君臉疲倦,風塵仆仆,雙眼卻含著沉穩正直的氣質,正是謝策。
他帶著阿妹的囑咐,去會稽拜見這位藩鎮一方的王爺,終于在隨軍晝夜兼程數百裏後,在中秋這日回到金陵,遏止了這場宮變。
皇帝在這一刻,終于松開了太後的手,握冰冷的掌心。
他眼中浮現一種似笑,又比笑深沉萬千的神,心中只有一句話:
未騙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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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含靈算算時辰,終于從立營主帳中央的胡床上站了起來。
三更已過,醜牌時分,月更涼,夜更深,臺城廝殺震天,這裏平靜如水。
金陵一夜,是謝瀾安眼中的棋盤,胤奚則不斷在心裏複盤。郎言傳教,今夜他能學到多,都是他的。胤奚看著整個晚上都未離開過那張胡床,此時亭亭立起,角宛如飛舞在夜風中的扶桑。
“差不多了,端來吧。”謝瀾安向帳外的武婢吩咐一聲。
胤奚俊眉輕,未解其意,直到一碗熱氣騰騰的牛送到帳中,他愣在當場。
整個晚上都鎮定沉穩的男子,此刻出懵懂怔忪的神。
郎心中布著這樣嚴峻的一個局,居然還記著給他喝牛。
謝瀾安漫不經心地打了個小小呵欠,負手回眸:“今晚你睡不了四個時辰了,喝完,帶你進宮賞月去。”
胤奚直直著,結輕劃,又輕咽。他忽便想起,郎今朝離府之前,對家中人說的一句話。
“給我留塊月餅啊,我吃胡麻餡兒的。”
這便是他的郎。今夜這場對當局人來說生死一線的巨變,于郎而言,不過如同掰食一塊月餅。
掉在地上的糖餅渣,已夠他學一輩子的了。
“嗯。”良久,胤奚輕輕應聲,接過那碗牛。縱觀此夜,他最無用,卻有獎賞。
但只要是棋盤上的子,便無無用一說。胤奚對此深信不疑,所以安然喝完。
經過一夜的兵荒馬,皇宮終于平靜下來。
會稽王的到來扭轉了局面,庾奉孝被生擒,黨盡數伏誅。
王丞相在勝負已定的尾聲,帶著家中府衛姍姍趕來,痛斥靖國公野心,聲稱要保衛陛下。
當黎明的第一縷微曦照宮殿中,太後銀鬢若雪,面容仿佛一下蒼老了十歲。
陳勍換上了十二章紋玄錦龍袍,勒玉帶,冠冕旒。他站在昏曉相割的黎明中,在階墀上放目著眼前。
廣臺上的還沒有清洗幹淨,陳勍心知肚明,他雖然化險為夷,但這個險象環生的夜晚,沒有任何一支軍伍,是出自他的調。
這位年輕皇帝眼中所見:是後黨有兵,門閥有兵,藩王亦有兵!
好一個天下!
外圍的護軍忽而分道,一個肅如雪,眸若晨的子颯步風流走來。
陳勍看見,沉淡的眼裏終于多了點活意。
還有好一個謝含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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