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抉擇

寒風呼嘯，容璇從淺眠中驚醒。

在獄中一向睡早，此刻似乎還未過戌時。

夢境雜無章，容璇愣神一會兒，裹了上棉衾。

借著月，撥了撥角落中的炭盆，讓黑炭燒得更暖和些。

一時再難睡，腦中胡思想著，倘若當真判了流放，會去往何。

無論去哪裏，銀錢總是要的。計算著剩下的家私，想到自己低一價折賣的鋪子，又覺得可惜。

雖說那間店面生意越來越冷清，每年總還有些盈餘。

容璇思緒跳躍，一時想到鋪子，一時想到宅邸，漸漸地又轉到戶部庶務。

魚鱗圖冊是將將編纂完畢的，不知道這份功勞會落到誰頭上。

可惜了這兩年的辛苦。

容璇繼而想起村郊天齊廟中，向佛祖虔誠許下的心願。

潑天的富貴不，連從朝堂全而退也沒能遂願。

縱是心底有些微詞，容璇也不敢對佛祖不敬，自己孤坐著憂愁罷了。

刑部天牢中的夜晚總是格外漫長，月又黯。

遠而來的腳步聲打斷了容璇的出神。

像是有兩三名差，伴著腰間鑰匙撞的響，不知是不是深夜提人。

容璇的牢房在靠裏，聽著那腳步愈來愈靠近，直至停在的牢門外。

鐵鎖被解下，牢門打開，為首之人例行公事道：“容大人請。”

容璇抿，只能起。

萬幸去的不是刑室。容璇跪在屋中，總覺得這裏的地磚比牢房更冷些。

差將押解到此便退了出去，屋中只餘一人對著上首書案，幾盞燈火將屋子照得通明。

周遭更加寂靜，唯有風聲點綴。

是以當門外的響傳來時，容璇立時察覺回眸。

燭火搖曳間，來人的面容漸漸清晰。

玉白錦袍不染俗塵，清雋高華。

容璇有一瞬怔在了原，似乎又回到太極殿外登基大典上，跪于群臣中央，那天命所歸的君王一步步登至最高位。

祁涵于書案後落座，大氅上刺繡的雲龍紋閃著金，似乎與此地格格不。

容璇垂眸，想到自己一囚。好像每次遇見他，都是這般狼狽。

案上擺著一份供狀，尚未簽字畫押。

一應供詞清楚明白，容璇親筆所書，皆是可以認的罪。

區區五品文臣，不明白今夜陛下何必紆尊降貴來此。

正思忖時，宮中總管秦讓奉帝命送了幾張文書。

一瞥，依稀是士子作的八文章。

“自己看罷。”祁涵淡淡開口。

“是。”

容璇依言接過，一目十行掃過，漸漸沒了言語。

文章通篇行文流暢，容平實無功無過，是一篇挑不出錯的八文。當中卻有兩段寫的極為出彩，人過目不忘。因而全篇視之，可以判作中等偏上，中舉是無異議的。

另一篇文章亦然，幾乎算得上是大同小異。

兩篇文章考生姓名不一，年歲參差，籍貫倒是一致。

觀落款年月，適逢先太皇太後大壽，天降祥瑞，仁宗連開兩場恩科，天下讀書人為之一振。

值得一提的是，每篇出彩之節不同。若是單獨取出來，興許能拼湊出小半篇錦繡文章。

容璇掌心微蜷，放下手中答卷。

擡眸，對上帝王目，心中了然。

“可有什麽要辯駁的？”帝王開口。

容璇輕輕搖頭，笑容裏甚至有幾分無奈：“陛下這都能尋出。”

不知是時運不濟，還是命數如此。

祁涵擡手，秦總管整理過文章安靜退下。

燭火忽明忽暗，帝王平靜道：“為何替考？”

兩篇文章皆出自容璇之手，字跡本已刻意更改，比之如今更顯稚，外人鮮能看出端倪。

容璇也不知帝王是如何看穿，甚至擺到了面前。

答得理所當然：“自然為銀錢啊。”

否則何必冒險行事。

方才讀的那篇八文，是替考的第一場。應對尚不算練，名次堪堪中第。不過買家已然滿意，畢竟是科舉舞弊，不顯山不水最妥當。按照事先約定，買家給了足足三十兩紋銀，一下子便解了的燃眉之急。

而第二次替考，一舉攢足了去京都會考的盤纏，沿途都不必再節食，風風到了京都，安心準備春闈。

甚至于還替考了第三場，在京都購置宅邸的銀兩，泰半源于此。

無意為自己開，早便知道此舉有違科舉初衷。

可那時還不想去青樓賣，這就是僅剩的唯一一條路。

于是扮了男裝，在應承下買家的條件時，都無需安自己一句：替考之風不算罕例，不尋也會尋上旁人；既如此，這筆銀錢還不如由來掙。

只是想起兒時在鄉塾中，于窗下聽得的那一句：“窮則獨善其，達則兼濟天下。”

獨善其，何必他人指點。

容璇認罪認得坦率，唯有一事不明。

“陛下是如何認出來的？”

祁涵向眼前人，似要看心底。

字跡能刻意修改，但行文的習慣與文風總是不經意流出。

容璇的會試文章，騰抄本尚在東宮書房。

“既如此，還有何要代的？”

容璇便認真想了想：“尋槍手的考生多是家中有些門路，因而可以打點上下考，助替考者混貢院。再者，各鄉試時間不一，也給了人可乘之機。”

“夾帶者亦不，搜查最多只是翻看考籃，并不嚴苛。”畢竟都有可能是未來的舉人老爺，貢院中人對考生多會敬上三分。

只不過到了會試，天子腳下，許多門道就失了用。尤其是太子主理的元和二十九年科舉，容璇能列一甲，也是托了東宮之福。

容璇知無不言，種種科舉象歷代皆有。但仁宗在位時厚待讀書人，反而無意間助長了不正之風。

屋慢慢陷沉寂。容璇移開目，著實猜不帝王會如何置于。

自外人觀之，太子殿下為正宮嫡出，風霽月，風華傾世。但偶爾的相，容璇卻知道，端方雅正的太子，從來不只是表面上那般溫潤如玉。

那年江南水患，太子于知府宅邸設宴，大宴賓客。容璇親眼見他在高堂上，談笑之間便要了幾人命。

東宮暗衛出手，到拖下貪商，前後不過幾息，快到席上衆人都來不及反應。

太子神自若，雷霆手腕震懾江南僚，各貪污剝削糧款之風一夜肅清。

等到回京的慶功宴上，太子殿下當衆請罪，容璇直愣神許久。

彼時的太子在江南席間雲淡風輕，竹在的模樣，連都以為東宮持有仁宗旨，可以先斬後奏。在首輔的眼線問及時，還將自己的推測據實以告。

待到宴席散去，亦不知自己如何想的，竟去追太子離去影。

“怎麽了？”

太子被罰閉門思過半月，但明眼人都知道，陛下不過小懲大戒，堵朝堂悠悠之口。

江南百姓一片贊頌，太子殿下立斬貪，為民冤，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

張了張：“江南，席上，殿下就不怕……”

說得斷斷續續，蒼穹之下，太子殿下的笑容有如驕般耀目，是過去從未見過的肆意張揚。

“你擔心，孤做錯了？”

一怔，搖頭。

“既無愧于心，無愧于民，朝堂波譎又有何懼。”

及冠之年的太子意氣飛揚，灼灼目，容璇至今未忘。

夜沉沉。

容璇垂首地磚間的隙，添上一條新罪狀，又該何去何從。

沉默幾息，再度撞上帝王目時，容璇聽見了自己的兩條歸路。

革職流放。黔州，嶺北，贛州，總不過任擇其一。若是要到崖州，尚不如毒酒一杯。

而這第二條……容璇眉心一跳，靜候下文。

帝王起，步步從容走向。

一字一字落耳畔時，容璇擡首，從第一刻的不可置信，轉而化作第二刻的遍冰寒。

沒有躲避帝王的目；甚至不知，他是何時察覺了的份，又為何而不發。

從他的眸中見到了自己的模樣。墨發淩，囚單薄，原來是會人憐惜的麽。

連自己都要忘了，還有一副容可以保命。

兜兜轉轉，終是躲不開命數。

那一瞬，容璇畔勾出一抹笑意，似風雪中倦怠至極的一株花。t

這株花沒有寒梅的傲骨，只是任風吹折。

無須猶疑，容璇給出了帝王意料中的答案。

風吹燭火，屋中黯然片刻。

玉白的大氅解下，罩于郎肩頭，帶著不屬于的暖意。

只是心，卻如墜冰窟。

……

再度睜開眼時，容璇怔忪許久，一時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真實。

連日的雨雪仍未散去，只是過雕花菱格的軒窗，屋中仍是溫暖而明亮的。

容璇仰眸那頂織錦攢花的金帷帳，下雲錦被的質，一點點將拉回了現實。

錦帳撥開，目之無一不奢華致。黃花梨嵌明玉的梳妝臺，紫檀多寶架，銅鎏金掐雲紋的炭爐，使得這殿中和暖如春日。

容璇赤足踩于絨毯上，其上織就的花樣華麗而又繁複。

“姑娘可是醒了？”

隔著八扇的青玉屏風，有一道年輕聲恭敬問詢。

“什麽時辰了？”

“回姑娘，未時。”

容璇“嗯”一聲，由侍們魚貫而，為沐浴更。

為首的兩名侍與年歲相仿，其中一人喚作向菱，另一位臉頰圓潤些的喚作向萍，都是極聰慧能幹的郎。宮中選來的人，也沒什麽可挑剔的。

容璇坐于銅鏡前，向菱仔細為拭著墨發。又用茉莉香膏，以象牙梳悉心梳通發梢。

接著淨面，上妝，修飾眉形。向萍梳妝的手藝極好，梳妝臺上臨時備了兩匣首飾，已然琳瑯滿目。

容璇只那鏡中人慢慢變得陌生，眼波流轉間，又有了一分悉之。

向萍為姑娘簪上白玉玲瓏步搖，點綴幾支卿雲梅花長簪。

國喪三月雖過，但宮中裝扮仍是偏向素淨。

向萍只用了三分功夫，不免有些憾。姑娘傾城之姿，若是心盛裝，不知該是何等攝人心魄，明豔不可方。

意猶未盡收了妝匣，不過姑娘眼下這般，清清淡淡的就已是極，無怪乎能陛下的眼。

“奴婢等告退。”

窗邊，難得的一縷艱難出層雲。容璇尚不知自己何，昨夜馬車上，帝王未開口，亦沒有問及。

重重宮門，現下總在後宮一殿宇。

其實宮廷亦有，掌管後妃庶務。容璇自信能夠勝任，但顯然帝王并無此心。

雖說離了刑部天牢，但平日依舊不能出這間宮舍。若說二者無甚分別，容璇自嘲地想，總歸金囚籠比木囚籠價貴。

有時與向菱、向萍談，多知道些宮中俗事。譬如太後娘娘因先帝崩逝傷心過度，在持完喪儀後，為免景生，不日就要遷去頤安行宮小住。

“那兒有一溫泉，先帝在時重新修整過宮室。”

“聽聞那花開得早，種了許多太後娘娘喜的牡丹。陛下已下令好生布置行宮居所，務必要讓太後娘娘住得舒心。”

至于外朝政事，向菱和向萍便一片茫然了。

容璇沒有問起過帝王，想也知道他必定政事纏。單科舉舞弊一案，不知朝中會徹查到何等地步。

殿備了不聊供解悶的閑書，容璇讀了幾日話本，可恥地想念起戶部枯燥的公文來。

已經習慣那樣的日子；時至今日，又要被迫更換了。

小案上擺著膳房新做的牛糕，按了容璇口味添了蜂，香甜可口。

有時一氣能吃半碟，連帶著誤了晚膳。

“姑娘在笑什麽？”向萍才吩咐小丫鬟添些香料，好奇著開口。

這幾日侍奉下來，們知道姑娘是個極好相與的子，有時還願給們講講詩詞歌賦，志趣故事。

就這麽坐在窗下，落在發間，得不似凡間人。

這樣的郎，很難不讓人心生好。

“我啊，”容璇翻過一頁話本，笑著道：“只是想起曾經許的一個願罷了。”

潑天的榮華富貴，還有從朝堂全而退。

原來佛祖就是這般實現人的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