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只覺得自己的家越來越神了。

雙盤坐在團上，李素托著下盯著祠堂里唯一一塊牌位，高高的供臺上，牌位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顯示出這一家的人丁何等單薄。

所謂“齋戒”，就是絕食，三天除了清水，別的食都不能。

李素的格自然不會坐以待斃，坐在團上眼睛四下環視，尋找能溜出去的地方，門也好，窗也好，甚至一個也好，可惜李道正太死心眼了，把門窗全都封得死死的，難道他不擔心三天后的冠禮變兒子的喪禮嗎？

李素找了很久也沒找到辦法，只好暫時死了心，抬頭著供臺上的牌位，思緒又迅速轉到另一個方向。

他來到這個年代只不過一年而已，這一年里聽到關于老李家的家世的議論并不多，將鄉親們口中零零散散的閑言歸納總結一下，只能得出寥寥幾條單薄的線索。

首先，李素的爹娘是十多年前遷居到太平村里，在這之前，李家是什麼來路，村里沒有任何人知道。

其次，李素的娘親脾氣很溫，遷來后似乎很與村民來往，幾乎足不出戶，村民對很陌生，在這個相對開放的年頭，只有大戶人家的閨才有如此良好的教養和足不出戶的習慣。

還有就是村子西邊那座孤墳，靜靜地堆在一片凄涼的荒原里，仿佛遠遠眺著古都長安的方向，以及墳前那對明顯逾制的石馬……

疑點太多，可是線索太，李素試著歸納起來，卻發現拼湊不出一條完整的主線。

關進祠堂半天，時已夜，祠堂外只聽得風聲呼嘯，老樹的枯枝在寒風里搖曳，倒映出一條條詭異的暗影。

祠堂里很安靜，李素肚子得不行了，不得不起滿屋子轉悠，尋找能溜出去的缺口。

正在猶豫要不要使個笨法子從墻上挖個溜出去時，屋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李素急忙回團上裝模作樣坐好。

門外的如意銅鎖被打開，李道正提著白皮燈籠走進來，另一只手里拎著一個木食盒。

見李素乖乖坐在團上，李道正眼中出欣之，轉過小心把門關上，然后打開食盒，一沁人心脾的香味在祠堂迅速彌漫開來。

“娃兒，吃吧，小聲點，莫讓家里下人聽到……”

李素眼睛冒著綠，抓起食盒里一烤野豬后使勁啃了起來，三兩口便吃得滿油。

“爹，不是說齋戒嗎？為何還給孩兒送吃食？”李素捧著野豬吃得心花怒放。

李道正哼了哼，道：“三天不吃東西還不死了，讀書人講究的怪名堂多，冠就冠，非要齋戒，也不知誰定的規矩，皇帝陛下都不曾如此不講道理吧？娃兒你莫管，放心大膽的吃，可不敢教人看見。”

李素瞇眼笑道：“爹，你壞規矩了哦……”

李道正眼一瞪：“我又不是讀書人，壞規矩怕啥？不吃東西壞我娃了咋辦？不是我壞規矩，而是這規矩本來就是壞的。”

李素笑道：“爹，您比讀書人悟得更徹。”

見李素埋頭啃著豬，李道正目寵溺之，嘆道：“我娃長大咧，真的長大咧……”

李素里飛快咀嚼著，不忘朝老爹咧一笑。

今晚的李道正似乎慨良多，有一顆多愁善的文藝老青年的心。

“十七年前你剛生下來，當時……只比掌大一點，像一只紅的小老鼠崽……”李道正說著用糙寬大的手掌比劃了一下，笑道：“生下來太小咧，比別的嬰兒都小，當時真怕養不活你，你娘親難產，生下你便撒手走了，你沒喝，我抱著你在村里到竄，東家婆姨討兩口，西家婆姨又討兩口，村里胡地主家正在下的母羊也不放過，每日捧著一把糧食跟胡家換羊……娃啊，你是喝百家長大的啊。”

李素咀嚼的頻率漸漸緩了下來，垂著頭不吭聲，眼眶卻不知不覺紅了。

以前的他盡管不是現在的他，可父母恩終歸是一樣的沉重，一樣的厚實。

李道正接著嘆道：“日子咋過得這麼快咧？好像只是打了個盹，十幾年就過去了，我娃也年了，當初那個被我抱在懷里哇哇直哭的孩子迎風就長，如今也了讀書人，堂堂正正冠了，年歲太快咧，恍恍惚惚，我的大半輩子也過去咧……”

李素紅著眼，強笑道：“爹，您還年輕著呢，孩兒還打算給您續個弦，給您尋個黃花閨當婆姨，邊有個知冷知熱的人，讓您好好下半輩子。”

李道正笑罵道：“你這是為富不仁，爹這把年紀娶黃花閨，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我李素的爹，配世間任何人都綽綽有余。”

李道正橫了他一眼，哼道：“我的事你心，倒是你自己的事，到底打算咋辦？”

李素瞬間恢復狀態，用油油的豬堵住了自己的。

李道正嘆口氣，道：“你和公主殿下的事鬧得滿城風雨，整個長安城都知道了，你倒好，在家里半個字都不提，我沒聾又沒瞎，真當我啥都不知道？娃啊，你長大咧，凡事自己拿主意，爹不便多，你鐘意公主，爹無話可說，可如今公主出了家，你與再無夫妻緣分，娃啊，李家僅你一獨苗，下一代的香火全靠你了，喜不喜歡的，總歸要娶一個婆姨生個娃吧？等你活過半輩子便知，人生一世，活著不能只為，許多事比它更重要。”

李素嘆氣，點點頭：“爹，孩兒都懂。”

“都懂，可還是不愿做，不愿失了你與公主殿下曾經的盟誓，寧愿背著不孝的名聲，也不愿被人罵為薄幸郎，娃啊，你心里除了公主，多可愿為爹想想？人生數十年，歷經無數事，這些事注定有舍有得，不愿舍的，不愿要的，到最后終歸被世被人得不得不舍，不得不要。”

指著供臺上那面孤零零的牌位，李道正嘆道：“你爹我也年輕過，做過許多錯事，這些事回想起來，有的很后悔，有的……至今不悔，你和你娘一樣都是死心眼，當年的也如你一樣傻，要什麼，舍什麼，總是拿不清，認定了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臨死都說著不悔……”

李道正不知回憶起什麼傷心的事，眼眶一紅，忽然住了，起走了出去。

屋外呼號的寒風里，約聽到帶著抖的嘆息聲，如半生的歲月般越飄越遠。

李素也不悔。

若真能拿得清該舍去什麼，該要什麼，人生打細算過得如此清醒，活著果真有意思麼？這樣的人最終不是就了霸業的梟雄，便是大徹大悟遁空門的高僧。

李素是凡人，吃喝拉撒，悠閑懶散，有點小正義，有點小貪婪，有懦弱的時候，也有無所畏懼的時候，偶爾，或許還會干點缺德事。

這才是人，活生生的人，與平凡的世人毫無區別，不算高尚，也沒太卑微。

這樣活著好的，李素不悔。

元旦，一年之始。

古代沒有“春節”的說法，所謂“春節”，那是一千多年以后的民國首先提出來的，在如今這個年代里，元旦就是春節，就算是過年了。

元旦的說法可上溯三千年，最早見于《晉書》，曰：“顓帝以孟夏正月為元，其實正朔元旦之春”。

一大早，太平村的村口馬蹄隆隆，隔老遠便看見一片黑的人群，騎著馬朝村里飛奔，后揚起漫天的雪花，不時還能聽到一陣陣豪邁的大笑。

人群靠近了，村民們便到一凌厲的金鐵之氣，人群前方百余騎部曲家將打扮，人人繃著一張鐵石般僵的臉，目掃過來，出一令人心寒膽的殺氣，村民里有些也是當過府兵的莊戶，一眼便知騎在馬上的這些部曲顯然是上過戰場，手里多攢著人命的殺才。

部曲在前開路，騎馬飛馳而過，后面的卻是幾位談笑風生的老將，為首一人穿著錦袍，戴著梁冠，打扮非常正式，另外幾位穿得也很講究，皆著華服朱冠，眾人騎在馬上，顧盼之間虎虎生威，仿佛一群猛虎下山覓食，有睥睨天下的氣勢，村民們見之噤若寒蟬，紛紛避讓一旁不敢正視。

一行人騎馬到了李家門口，隔著數十丈便紛紛下馬，部曲們在李家門前雁形列隊，朝眾老將按刀行禮。

李道正今日也穿著玄錦袍，恭敬地站在家門外，見一眾老將走近，李道正急忙迎上前幾步，朝眾人施禮：“鄉野村夫李道正，拜見各位勛貴。”

眾將未及回應，程咬金卻搶上前一步，很不講究地一手搭在李道正肩上，大笑道：“哈哈，李老哥，俺老程與你可是老人了，何必如此多禮。”

李道正被程咬金拍得直咧，強笑著點頭。

穿得最正式的牛進達卻橫了程咬金一眼，笑罵道：“程老匹夫休得妄言，今日是李家娃子冠之日，非比尋常，老貨猶須莊重，莫壞了禮儀，傳出去被那些文們恥笑。”

說完牛進達上前兩步托住了李道正的胳膊，不讓他給自己施禮，輕輕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老夫牛進達，今日奉旨為你家孩兒冠，幸何如之，既為你兒了冠，你我亦是自家人了，李家老哥莫與老夫客氣。”

李道正神有些局促，急忙道：“我家慫娃能得郡公冠，正是我李家上下百年之幸，高攀了，高攀了啊……”

牛進達連連擺手：“莫說這生分話，老哥你生了個好娃子啊，當初松州之戰，你家娃子一個主意救了多關中子弟的命，就我大唐赫赫威名，娃子才十七歲已如此出息，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老夫能為此子冠，實是榮幸之至……”

二人客氣了一陣，接著后面的侯君集，段志玄等人紛紛上前與李道正見禮。

李道正聽著一個個如雷貫耳的名字，見禮時神愈見惶恐，腦中卻如被銅鐘撞過一般嗡嗡直響。

他沒想到自己兒子不聲不響間，竟與這許多開國老將們攀上了，一個個國公郡公的，全是朝堂上叱咤風云的大人，今日竟穿得周正端莊全來參加兒子的冠禮，這等榮耀，世間幾人能得之？

奇怪的是，李道正的神除了惶恐，更多了幾分不安，與諸將一一見禮后，不停朝他們后張，發現再無名頭響亮的開國老將上前與他結識，李道正的神這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諸將皆是玲瓏人，見李道正似乎在人群里尋找著什麼，大家心下奇怪，卻也不說破，若無其事地在門口寒暄了一番后，李道正領著眾人進門。

工部的工匠們為了改建李家風水，早將院子拆得七零八落，然而為了李素的冠禮，工匠們連夜趕工，臨時在院子中間開辟出一塊空地，天沒亮薛管家便領著家仆們打掃干凈，院子北面擺上神臺法壇，法臺下面鋪好鮮紅的地毯，擺好矮腳桌案，三牲六畜齊齊整整擺在法壇上，院子四周遍了黑的旗幡，旗幡在寒風中獵獵飄揚。

院子正中，著嶄新禮服的李素含笑看著諸將，諸將近前后，李素不慌不忙朝眾人施禮。

“素拜見各位叔伯，小子冠禮能得諸叔伯撥冗觀禮，實三生之幸也。”

程咬金哈哈一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親昵地笑道：“娃子大了，今日了冠，日后我等便要拿你當大人看了，來日若干了什麼不教俺們長臉的事，老夫你時下手可不像往日那麼輕了。”

牛進達上前朝程咬金的屁踹了一腳，笑罵道：“今日娃子冠的大喜日子，你這老貨還來嚇他，今日之后他便是大人了，哪容你像往常般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