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絕的面容在他腦海里反復浮現，剛才高坐殿面無表的李世民，或許才是真正萬眾仰歌頌的天可汗陛下，時間再往前推移一些，十一年前，當他下令在玄武門弒兄殺弟，領兵李淵退位時，大抵也是剛才那個表吧。

大人從來生就一副鐵石心腸，這是為大人的必備條件，他們在利益當前的時候，能夠狠得下心把他們面前的一切障礙全部掃除，父親兄弟都在他們的掃除之列，只有掃除了這些障礙，順利登上人世間最高的山巔時，才會擺出一副悲懷往事的臉，慨一下自己人生的缺失，懷緬一下當年的各種，然而那些在他生命里缺失的人如果真的站在他面前，他又會換上一副臉，斷然下令誅殺。

這就是大人，人生活在戲里，卻比任何人都看得這出戲。

走出宮門已是傍晚時分，城門又快關了，李素想了想，騎上馬往城門狂奔而去。

長安城騎馬本是李世民賜給他的榮耀，只是得到這個榮耀的臣子一般都不會在長安城里騎馬狂奔，這是個分寸拿的尺度，擁有這個榮耀并不代表你就可以肆無忌憚，皇帝給你只是客氣，但凡正常人不會拿客氣當福氣。

今日李素偏偏不客氣了，騎上馬一路從太極宮狂奔出城。他想發泄，想在這個他無可奈何的世道里盡狂奔。

…………

回到家，月已東升，夜涼如水。

家里依舊平靜，薛管家依舊跟在他后絮絮叨叨，今日李府的頭條新聞還是不夠炸，只不過是看門狗天賜調皮，竄進了后院的窩里，把家里養的一群嚇到飛起，真正的飛狗跳。導致的直接后果便是今日家里的母嚇得沒敢下蛋，而天賜叼著一，帶著掃窩完勝的榮耀，無比風地離開。還汪汪了兩聲，大抵跟們代了兩句場面話，比如以后別讓我到你，見一次咬一次等等，也。大抵可能在呼喚睦鄰友好，和平共，慫得不行了。

“好狗！”薛管家很沒原則地夸贊：“郎君沒見天賜撲向窩的雄姿，真如獅子搏兔，所向披靡，來日陛下若邀郎君圍獵，帶上天賜定能讓郎君臉上彩。”

李素嘆氣：“薛叔您就別昧良心了，還獅子搏兔，還所向披靡，多好的詞啊。以后留著用來夸我不行嗎？非糟踐在它上……天賜呢？把它來，今非把它吊起來……”

薛管家笑著求：“一只狗娃子而已，還不到半歲，正是竄討嫌的時候，狗的天，郎君還是饒了它吧。”

“嗯，今沒心，薛叔代我警告它，趁著開春我還想吃頓狗，不想到我碗里就給我安分點。”

薛管家點頭應了。然后凝眉沉思，顯然在思考如何跟一只狗措辭，才能達到威懾的效果。

后院廂房里，飯菜仍熱著。爐上溫著酒，冒著氤氳的白霧，踏進玄關便到一濃濃的家的溫馨。

桌上的菜分量很足，顯然許明珠今晚沒有吃。

李素剛在方榻上盤坐下，許明珠便聽著聲音進來了，先給李素行禮問了安。然后給他將酒斟滿，李素喝一杯，許明珠馬上又滿上。

夫妻倆都很安靜，大抵彼此都厭倦了二人之間虛假的客氣，于是索選擇了沉默，不同的是，許明珠想在沉默中漸漸走近他，而李素，只想在沉默中維持夫妻目前的現狀，最好這種現狀能維持終老。

吃過飯后，許明珠很自覺地回到自己的廂房里，知道這個時候是夫君理公務的時間，盡管連李素都不知道所謂的公務在哪里。

今晚有些不一樣，許明珠行禮退出廂房時，李素忽然住了。

許明珠有些意外，錯愕地看著夫君，見夫君笑容溫暖和善，不像是吃錯了藥后，這才懷著幾分喜悅的心，老實地坐在李素面前。

李素看著，笑得很自然，仍舊如往常般客氣得不像話。

“自從夫人嫁過來，我還未與夫人深聊過，思之猶覺愧疚，實在對不住，冷落夫人了。”

許明珠急忙搖頭：“夫君說的哪里話，夫君為國為民勞，是頂天立地的大人，妾不過是婦道人家，夫君不必在意妾的。”

李素笑道：“夫妻間總要說說話的，過日子就是這樣，大事小事互不瞞，先拿到桌面上說，商議過后再定……”

許明珠雖然才十六歲，卻也不笨，很快聽出了李素話里的味道，小心地道：“夫君的意思是……有事與妾商議？”

“對，確有一件事，想聽聽你的說法，若你覺得此事不可為，就當我今日什麼都沒說。”

“是家里的事嗎？”許明珠小心翼翼地問道。

李素撓撓頭：“是朝廷的事，但也算家里的事吧，我若做了這件事，或許對咱們家的影響很大。”

許明珠嚇了一跳，忙不迭擺手：“朝廷的事夫君怎能與妾這個婦道人家商議？說出去讓人笑話，妾也沒法做人了，夫君想做什麼，盡管去做便是，縱然咱家被牽累了，多苦的日子妾也陪夫君過下去。”

李素笑道：“還是要說一下的，你我是夫妻，家里的事你也要參與，將來家里若被我牽累了，教我心里怎生過意得去？”

許明珠長長的睫微微一。

李素這話說得輕松，可卻聽出了沉重的味道，一件事能被夫君正經八百地擺上桌面與商議，可見這件事一定不小。

許明珠這時也不敢虛應了，認真想了想，道：“這件事……夫君做了以后，最壞的后果是什麼？”

李素嘆道：“斬首估不太可能，但有可能被罷，削爵，流放，甚至大理寺里蹲幾年大牢，大抵不會比這些更壞了。”

許明珠心一，從未經歷過風浪的，眼中頓時蓄滿了淚，使勁忍住不讓它落下，沉默半晌，又問道：“這件事，夫君有非做不可的理由嗎？”

“有！”李素的神漸漸變得冷肅起來，沉聲道：“我做這件事的初衷，并非為國為民，為國為民的事自有大把的人搶在我前面拋頭顱灑熱，我沒那麼偉大，能往后一點便盡量往后一點，但世間關乎個人的公道，良心和恩義，我怎麼也避不開，所以，我只能迎頭而上！”

許明珠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既然夫君有非做不可的理由，便放手去做吧，妾無以為助，只能拼命保住咱家的周全，有公公在，有您和妾在，這個家才是家……”

然而許明珠終究是人，說完后心中仍冒出一莫名的不甘，小一癟，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委屈地抹淚，一邊卻仍不知在安自己還是安李素，帶著哭腔哽咽道：“夫君放手去做，妾知道，夫君做的每一件事一定是對的……出嫁前我娘便教過我，一定要聽夫君的話，做個賢德的良妻，才會討夫君的歡喜，夫君到現在不肯與妾圓房，一定是妾沒討到夫君的歡喜，夫君不必理會妾，放手去做吧，嗚嗚嗚……”

李素深深注視著，直到今晚，他才發現這個妻子的許多真實面目，可的，單純的，堅強的……像一顆深埋在塵埃里的明珠，只要自己愿意發現它，每次輕輕拂去一層灰塵，便能看到這顆明珠綻放出一不同尋常不同彩的輝。

看著許明珠大哭的模樣，李素忽然笑了。

“夫人別哭，沒那麼嚴重的，最壞不過下獄，關幾天大抵也能出來了，咱家不會破，夫人放心。”

許明珠收住了哭聲，噎道：“夫君要做甚事，妾多能猜到幾分……近日長安城風傳陛下營建大明宮，都說是勞民傷財的惡政，與夫君行冠禮的那位瑯琊郡公牛伯伯聽說因勸諫陛下而被關進了大理寺，夫君定步牛伯伯后塵，繼續勸諫陛下，對嗎？”

李素楞了一下，失笑道：“夫人真是冰雪聰明……”

神一整，李素肅然道：“明日我赴朝會，男人做事要有擔當，所以我先要把家小安頓妥當，今晚便辛苦夫人，上家中的管家雜役，還有王家兄弟，將庫房里的錢和銀餅轉移出來，不能轉太多，轉一半找個村里背風的地方埋下去，若明日有人抄家，你和我爹終究能保下一些賴以活命的錢，家里的田地就別管了，那是府造冊在案的，想藏都藏不住，房子也別管，只要有錢在手里，別的東西便讓他們抄去亦無妨……”

許明珠一邊聽著，一邊哭個不停。

李素笑道：“我也只是未雨綢繆，其實結果定然不會那麼壞的，大唐立國后鮮有株連抄家的先例，這個家一定能平安無事。”

PS：還有一更。。。(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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