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服毒自盡是一個任誰都沒想到的消息。
案子剛被定,朝臣們正是喊打喊殺之時,誰能想到這樁案子的嫌犯竟然服毒自盡了。
消息傳來,滿殿朝臣頓時熄了火,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被定了案的兇手應該是什麼態度?痛哭流涕,悔不當初,求饒的,悔恨的,無所謂的,世間各種眾生相從殺人犯臉上可以看個清楚。
唯有晉王李治,從被定案那一刻起,不爭辯也不哭鬧,他的表現一直很平靜,接到被削除王爵的旨意后,李治清晨獨自在宗正寺的院子里坐了一個時辰,然后回到房里讀了半個時辰書,甚至用午膳也非常正常,沒有任何不妥的表現。
午膳后,李治關上房門,照常例,李治是要午睡半個時辰的,所以這段時間沒人打擾他,誰都沒想到,就是這麼一段時間里,李治在房里服下了毒藥。
消息傳到太極宮,君臣震驚!
李世民當時眼淚便控制不住地流下來,當著朝臣的面罕見的失態,厲咆哮要太醫署馬上診治晉王,并且當庭怒喝此案另有蹊蹺,必須繼續嚴查。
下完旨后,李世民散了朝會,輕車簡從出宮,匆匆趕往宗正寺。
朝臣們心中忐忑,尤其是上疏力主嚴懲晉王的那些朝臣,更是惶惶無措,不僅擔心李世民將李治服毒之過遷怒到他們上,更重要的是,隨著李治一聲不吭的服毒自盡,這些人終于察覺出不對勁了。
李治是皇子,而且是嫡皇子,就算馮渡真是他殺的,李世民懲罰他的旨意上已經寫得很明白,只是將他削去王爵,圈宗正寺半年而已,刑不上士大夫,馮渡死了不必他償命,削去王爵本算不得什麼,他畢竟是李世民最疼的兒子,誰知道哪天李世民龍大悅之后便下旨將他的王爵恢復呢?這幾乎是必然的事。
這麼一點小小的懲罰,用得著服毒自盡嗎?哪個皇子如此想不開,用生命的代價來抗議失去王爵?
那麼,就只剩下唯一一個解釋了,——李治這是在以死明志,用自己的生命來證明自己的冤屈。
于是,朝臣們心中的天平開始慢慢向另一個方向傾斜,隨著李治的自盡,馮渡被刺一案再次變得耐人尋味了。已經有不朝臣認為刺殺馮渡的真兇另有其人,不是晉王李治,李治走到今天這一步,完全是被朝臣們的輿論所害。
三人虎,眾口鑠金,朝臣們的槍舌劍得李治服毒,嚴格的說,李治是“被自盡”的。
心神俱裂的李世民匆匆趕到宗正寺,李治獨居的院子已被軍層層封鎖,太醫署的劉神威領著諸多太醫正在急救治李治。
面鐵青的李世民走進院子,劉神威等人急忙迎上來。
制止了諸人行禮,李世民冷冷道:“不必虛禮了,雉奴現在如何?”
劉神威臉也不好看,垂頭稟道:“晉王殿下所服之毒名‘烏頭’,產自南詔蠻夷之地,幸好發現得早,臣等用木片其催吐,輔以參湯灌之,晉王所服之毒吐出了大半,命應無大礙,只是仍在昏迷中……”
李世民長松了口氣,神愈發哀慟起來,流淚喃喃道:“雉奴,朕的雉奴……爾何至于斯,何至于斯啊!”
仰頭天,長吸口氣,李世民邁步朝屋里走去。
經過太醫們的急救治,李治已無生命危險,此刻正躺在床榻上,面慘白,氣若游,縱然昏迷之時,他的眉頭仍皺得的,仿佛藏著無盡的冤屈無可訴,乖巧可憐的樣子令李世民的心直痛。
劉神威雙手捧上一遞向李世民,恭敬地道:“臣等趕到宗正寺時,晉王已失神志,手中卻攥著此……”
李世民垂頭一看,卻是當年長孫皇后逝前親手送給李治的一枚玉佩,李治甚為珍此,從來不離,時思念母后時常常拿出來挲,以至玉佩上已裹了一層厚厚的包漿,握在手心尤為順明亮。
這一刻李世民再也忍不住,握著李治的手大哭起來:“雉奴何必如此,朕不該疑你,不該疑你啊!乖兒且等著,朕定為你洗清冤屈,天下任何人也不能構陷吾兒!”
跟過來的朝臣們面面相覷,表愈發復雜。
這一句話,馮渡被刺一案算是要翻案了,一切偵緝查訪全部從頭開始,長安城又要一陣子了。
…………
李世民下令用自己的鑾將李治移往太極宮,一眾軍圍侍著鑾緩緩前行,李世民步行在后,后面跟著一大群茫然無措的朝臣。
揚手召過一旁的常涂,李世民的聲音嘶啞且冷。
“大理寺辦案無能,你給朕重查馮渡案,從頭到尾給朕查清楚,朝中每個大臣都查一遍,上到尚書省史臺,下到各部各衙署,全部要查!還朕皇兒一個清白,無論誰在背后指使謀策,都要把他揪出來!”李世民咬了牙,森然道:“……朕要將他碎尸萬段!”
常涂凜然領命。
案子撲朔迷離,朝堂風向詭譎。
晉王究竟是不是殺馮渡的兇手,一時間說法各異。朝臣中也分為兩派,有的覺得李治無辜,因為李治自盡很不合常理,明知不會到重罰卻仍置命于不顧,說明晉王負天大的冤屈,含冤莫白只能以死明志。另一派卻堅持認為晉王有罪,服毒自盡恰好說明他是畏罪自殺,因為嫡皇子都是很驕傲的人,案敗后強大的自尊心不了,更不了這輩子被人背后指指點點,斥其為殺人兇手,是故只能選擇一死,以避天下悠悠眾口。
李世民盛怒的當口,朝臣們當然只能是背地里議論,誰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去李世民的霉頭。
風向變得很有意思,李治都選擇服毒自盡了,可朝堂里的議論卻并沒有洗刷他的冤屈,仍有一半的朝臣覺得他是畏罪自殺,流言蜚語猛于虎,至死亦未休,這大概便是死在流言里的人最大的悲哀了吧。
李治服毒的第二天,依舊沒有任何新意的朝會上,殿外的宦匆匆殿,向李世民稟奏,太原王氏為首的山東諸士族求見。
李世民和朝臣們頓時愣了,這可是貞觀朝的新鮮事,從沒見過整個山東士族同時進宮覲見皇帝的。
山東士族與關隴門閥一樣,所謂“士族”和“門閥”,從外表上看,似乎他們代表了很大的勢力,其實他們真正的基并不在場,而是民間和士林里。士族與門閥都是貴族,他們的“貴”,便貴在文化學派的影響力,民間鄉紳集團的公信力,最后才是場士林里的勢力。
平日里他們也只是一家家高門大戶而已,家中蓄兵不多,充其量幾百個護院侍衛,但他們在民間的號召力卻非常恐怖。所以高祖皇帝晉舉兵反隋時,諸門閥士族欣然景從,只需門下儒者登高一呼,強行占據道德高點,號召百姓起而反之,瞬間便能將十萬農戶變十萬兵馬,所以李淵反隋反得那麼輕松,一年之便將隋朝推翻,立國稱帝,門閥士族登高一呼的威力可見一斑。
今日山東士族竟然同時進宮求見,委實令君臣頗覺意外。
李世民愣了片刻,袍袖一揮:“宣見。”
很快,一群穿著服的人出現在太極殿門外。
為首一人三十來歲,著圓領緋袍,腰配金魚袋,腳踏底平步靴,靜靜站在殿門外,他的后齊刷刷站著十來名同樣著緋袍的員。
眾人在殿門外整了整冠,為首一人長揖到地,揚聲道:“臣,通議大夫,尚書右丞王然,拜見陛下。”
關隴門閥和山東士族不是普通老百姓,家族的核心子弟都是有正式職的,盡管職可能不高,更多的則是領個虛銜,比如王然的“通議大夫”,便是個四品的虛銜,所謂的“尚書右丞”,雖說名義上有實權,可實際卻只是掛個名而已,李世民本就忌憚門閥世家勢大,斷然不會再將國家權力給這些大家族的子弟。
隨著王然行禮,后面的山東各家士族們紛紛跟著行禮。
李治自盡,李世民心中窩著一團火,但是面對山東士族時還是勉強出了笑容,揮了揮袍袖,笑道:“諸公可殿來。”
王然與各士族員們再次整理冠,明明冠干凈得很,卻也順勢撣了撣,相對朝堂君臣的隨意,門閥和士族出來的子弟尤其注重儀表和禮制,面君時該有哪些步驟,該做些什麼,他們都嚴格按照禮制執行,一不茍絕不敷衍,從這些細節方面就能看出門閥世家子弟與寒門新興權貴之間的區別,簡單一個作便看得出一個人的涵養。
撣過裳后,眾人魚貫殿,離李世民三十步時站定,然后規規矩矩行面君大禮,作整齊劃一,看得殿一眾朝臣直咧,不自地跟著肅然起敬。
李世民對山東士族的表現很滿意,由于他本人不拘小節,召見朝臣時大多都是拱拱手算是行禮,業已很久沒見過有人如此正式端正的給自己行大禮了。
“諸卿免禮。”李世民笑道。
王然等人謝恩,起。
殿所有人的目全部聚集在王然等人上,都在好奇他們進宮面君的目的。
無事不登三寶殿,王然等人當然不是閑著沒事來給李世民拜壽的。
君臣之禮行過后,李世民溫和地笑道:“山東諸士族向來與朕休戚與共,今日諸公上殿,可有事稟奏?”
王然長揖后肅立,聲音不卑不道:“陛下,臣今日此來,是為晉王與太原王氏的婚事。”
一言畢,滿殿驚訝。
李世民都不自挑了挑眉:“雉奴與太原王氏的婚事?”
“是,半月前,陛下下旨晉王與王氏之親,至今卻不見禮部來人與王家商議大婚禮儀,臣特來相詢。”
李世民皺起了眉,沉聲道:“王卿可知最近朝堂發生了許多事?”
王然道:“臣知道,晉王殿下被無恥宵小所陷,含冤莫白,昨日竟被得服毒自盡以死明志,殊為悲壯。”
此言一出,朝班有些大臣頓時微微變,有的甚至傳出一聲怒哼。
區區一個士族子弟,竟公然將此案定了,一口咬定晉王是被冤枉的,這算什麼?你太原王家承包了刑部大理寺嗎?
李世民臉黯然道:“吾兒陷命案,真相至今未明,滿朝皆云懲,王卿何以冒此不韙來提親?”
王然道:“君子之本,‘誠信’二字矣,兩家既有妁婚約在前,晉王與王氏皆無痛無疾,婚事當然要照常,豈有因宵小構陷而耽誤了婚姻大事?”
李世民飛快掃了一眼群臣,微笑道:“王卿你左一個‘構陷’,右一個‘宵小’,你如何能知晉王是被冤枉的?”
王然果斷地道:“臣不知朝堂,但臣知晉王殿下,殿下溫潤如玉,知書達理,品行端正,德出于眾,是為皇家君子也,玉般的謙謙君子,怎麼可能做出刺殺朝臣的惡事?晉王殿下之品行和人才,王家上下皆知,能得晉王為王家婿,是為王家百年幸事也,區區構陷之事上不得臺面,怎能與約定的大婚相比?臣視之如無矣。”
這番話可算是得罪人了,殿頓時一片憤然的議論聲,礙于李世民最近心不好,尤其聽不得別人說他兒子的壞話,許多朝臣縱然憤怒,卻也不敢吱聲。
王然站在殿中,耳中聽得那些忿忿的怒哼,不由冷笑。
他知道,發出這些怒哼的人大多是關隴門閥的陣營,自大唐立國后,李世民有心削弱關隴門閥的影響力,于是大力扶持山東士族,雙方在李世民或明或暗的挑唆下早已是水火不容的趨勢,王然今日得罪關隴門閥也沒什麼大不了,反正早已得罪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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